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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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漫道雨填川(下)

衣衣刚要换起期服,厨娘进来道:“今日天气燥热,想必没少出汗。姑娘沐浴,再去守灵罢。”

衣衣看了滴漏,方才酉时一刻,于是点头。木桶被人搬进来,注入热水和井水,她洗干净身体,重新梳理头发,收拾停当到灵堂去。

灵堂门口守了两名兵士。两日来,灵堂是禁地,除将军允许的管事进去打扫外,几乎无人能入内。

“将军允诺我入内,请二位行方便。”衣衣站在门口对两兵士道。

他们的回答让她有些许意外:“请。将军已在内等候。”

灵堂里白烛纤长,素幡垂落。龙伯的灵柩仍然静静停放在中央,地上有施咒痕迹,棺椁上面贴着初云派的定气符。

灵柩旁两三蒲团坐垫,一个男子正坐于其中一个之上。空气里弥漫燃香的火燎苦涩气味,堂里那样安静,窗格拆开一半,微薄的月光进了室内,仍旧是昏暗一片。偶尔可以听见烛火荜拨的微响。

衣衣轻轻走到他身后,在次席坐下来,望着那灵案之上的牌位。

玉弓侧过脸来看一看她,道:“若是累了,偏厅可以歇息。”

“谢将军。”衣衣回答。

玉弓便起身,理了理衣冠,说:“那么,我走了。”

衣衣抬起头来,望着他。

他闪开她的目光,朝向灵柩躬身四拜,转身离开。

衣衣听见门扇的吱呀声在身后响起,消失。

子夜来临,空气开始变得凉意习习。衣衣坐至双腿僵硬,便起身去补香。脚下踉跄,扑倒。

身后门开,衣衫窸窣,有人道:“腿麻了应该站一会再走。”

回身看着秦檀,衣衣自己爬起来拍拍裙子,说:“秦大哥你一直在外面?”

秦檀苦笑:“这是我的责任。”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再说你迟早也要离开。”衣衣看着他,“我想习惯一个人。”

“我知道。”秦檀自去取了一炷香燃起,插进香炉里,说,“但你也不会只有一个人。以后陪你的不是我。”

衣衣转过身去看着龙伯的灵柩。

“过来,小徒儿。”秦檀已经在蒲团坐了,对她招手。她依言乖乖坐过去。

“未曾跟你说过,我与御家的事。”他微笑着,双眸也注视龙伯灵柩,“你想不想听,我可没跟人说过。”

这就像是分别时刻的气氛。衣衣抿着唇,点了一下头。

“算来已有四年余,那时我大约与玉弓如今差不多大。但是没有他脾气那么坏。”秦檀缓缓道,“我父亲是初云派掌门,初云派在璟朝并不出名,因为人丁稀少,且一向无人出头,虽是内家功夫,却从未参与内功门派的切磋会事。那时我在西域游历,遇到密宗一支的邪僧。想来那一支未必为密宗大系所承认,但确实打着密宗之名,在璟朝边界聚得一方民众,****修行成风,敛财演魔,乌烟瘴气。我在山中伤了脚,借住民家一夜,觉得那地方邪气,因为不明就里,施了符咒散魔,于是与那支邪僧起了冲突。年轻气盛,不容邪魔当道……一人斩得五十首,却被整乡众人追杀。”

“那是在西南?”衣衣问。

“对,往东数百里,青鳌山境。”他笑,“你不知道我是如何狼狈逃入国境,一直被邪僧首领追到青鳌山。我并不是以道家玄术为长技的人,搏击与内功尚可,斗法我是不行的。他们将我困于山下隐泉下游一处山坳,百样毒虫啮咬,又有邪药,催欲火焚身。人如狂魔,却无法出那山坳,唯有自残。这是难以成活,只好等死的情形。可是我没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山顶的房舍里。”

“我爹爹救你。”衣衣了然地道。

“是胡大哥与龙伯救我。”他修正她的话,“我等不及病好,要赶回初云山。之前我并不晓得龙伯与家父是熟识的,后来知晓,便同去。因为回初云山,乃是为了迎娶未婚妻白紫。我与白紫自小在澍阳认识,他父亲当时是新晋举人,与家父交情甚好,信奉阴阳家术。去初云山之前,两家结亲已定。从此无论走至何处,便是与家父暂无联系,也会与她来往飞信,在我心里,她已是我妻子,我只是在等她长大罢了。”

“镇澜城,宅里那棵樱树……”衣衣想起树干上刻的字。

“那是我曾借住的友人宅邸,白紫十四岁那年省亲路过镇澜,曾住两日,我们刻了那约。几年以后我买下那宅子,当是后话。本是定在花朝日成亲,但我从初云山赴澍阳去时,才发现,几年之间,她家已是璟朝官宦人家。她父亲后考入科举二甲,为庶吉士。翰林院出来后,一路扶摇直上,已是户部侍郎,听闻尚且在入阁预备名单之列,且与阁老上官九思之子上官鸿结亲。我抵达澍阳的时候,他们已经是新婚十日了。白紫一个字也未曾透露给我,虽然十日前我还收到她最后一次来信。”秦檀口吻淡然,仿若说他人故事,“我只做了一件事,夜入上官府,与她当面对质。”

衣衣不言,看着烛火跃动。

“她只说了一句话:‘檀哥哥,道已无同’。然后,我当时伤未痊愈,立刻毒气攻心,口鼻流血。是不放心我独自夜入上官府的璟阳三妖将我带走的,白紫甚至都未再说半个字。”秦檀轻轻叹了口气,“从那以后,我被上官家视为肉刺,而白家也与上官家一起,希望拔除这根刺,免得哪一日出了令两家门庭羞辱的事。我并不知晓内情,只顾着自己心绪,不肯离开澍阳,后来就莫名被牵入一桩所谓命案,落入府狱,列入秋后问斩之序。上官家行动之快,殊难预料,想来,我也不过是个小人物,父亲只是江湖游士,无有依赖,解决起来十分简单。”

“爹爹会救你。”衣衣肯定地说。

“事实上,救我的是师弟。他每年都有数日要回澍阳亲拜陛下的,那次去得尤其早,因为璟阳三妖已报信去初云山。后来陛下便刻意不划秋后问斩之册上我的名字,直到两月后万寿节,借故大赦,放出狱。”

衣衣便问:“后来,你又去找过白紫么?”

他摇了一下头:“道已无同,何必再找。况且,过了两年,上官家因与党争,偏趋太主,被陛下借故贬黜,又改流放了。白家从此也败落下来,白紫在流放之途就过身了。她留下一个孩子,男孩,今年有三岁了。”

“那个孩子,现在哪里?”

“玉弓安排,送与了民家。他家中几无长辈了,况且亲友家也不可收留,不如平淡成长,远离是非。”秦檀微笑,道,“他现在过的日子,可不就是衣衣想过的?”

“那秦大哥你……”衣衣咽下了后半句话。

“我有意接下初云派掌门之位,于璟朝或者于我自己,都有益处。”他说,“我已经为一个女子付出心力,如今看淡了,何必介怀。初云派掌门接权之后不婚为律,除了要保住几年武林盟主的位置之外,可称自在。”秦檀想起什么,问,“你不知道玉弓是龙邱门和凤邱门的共主么?”

“凤邱门,好耳熟……”衣衣思忖片刻,道,“想起了,在初云山时候,秦伯回来带有一个姑娘,叫商无雪,是锦狐门门主女,说是与凤邱门有所瓜葛,仿佛敌意。”

“不过又是玉弓让他们掀的波澜。管中窥豹而已。”秦檀颔首,“今年秋有新一届武林盟会,适逢与祜族和太主皆有紧张,陛下一定会仔细留意。江湖人士不可小觑呢。”

“所以你才会去一个人参加上一届盟会,取得盟主之位。今次你还要去保住它,为御家准备。”衣衣了然地说。

“喂,小鬼,我是为了璟朝准备,不是为了御家准备。天下太平你也有好处的。”他皱皱鼻子,说。

衣衣歪歪头,说:“你找一个大嫂,我会更多好处。”

秦檀闻言,双眼一黯,却是坏笑起来:“其实我知道你在陈弈那里时候,那陈公子曾说过,若花无落处,他愿接受——”在看到衣衣惊恼神情时他不失时机接着道,“我很生气,这事若是要有人出头,怎么也轮不到他啊!你说是不是?”

衣衣警惕地看着他。

“衣衣……”秦檀认真地看着她,“就在龙伯面前,我要你好好听着:只要有我还在这世间,你就不会是一个人。就算是将来我离开你身边,但凡你需要,我可以立刻回身。如果你需要一个大哥,便是我;需要一个知己,我担当;若是需要一个夫君……”

衣衣有些怔忪,望着他陡然深邃的眼睛。

然后门外响起冷冷话语。

“天明了。衣衣,去厨房。”

※※※

直到要启程的清晨,衣衣才看见玉弓将军身影。自从那个黎明,他在灵堂门口丢下令秦檀后来笑得不可自持的那句话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过。

这个早晨,天色阴暗,昏晦欲雨。那放上马车的灵柩,被布幡小心掩住,外面加盖防雨的油布棚,就这样开始回国都的路途。

秦檀坚持让衣衣乘车,而不是骑马。于是衣衣与锦云一起坐在另一驾马车车厢里头。锦云本要留在将军别馆,临行时将军忽而又叫上她,让她侍奉衣衣,照顾大家饮食琐事。

“于是乎夏日将至。”秦檀骑着铜天,就挨着马车窗口,一脸轻松地道,“春雨如油,晚春过去,下了雨就是夏日了。”

“正是呢,这边雨水极少,要下一场,都是气候之变。”锦云接口道。

话音未落,雨点就纷纷落下来,天色愈发昏暗。此时,两车一队已经走到青虎镇外十余里。玉弓一个人带着长随二人走在前头,然后是灵柩车与护卫,最后是她们的马车以及秦檀与几名便服蓑衣兵士。

“马校尉这几日不易,韦游击尚未巡边归来,总兵还要几日才返回关镇,云参将服期未满。”锦云撩开车帘,叹道。

衣衣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里面仿若游龙群舞,云团迅速地移动,交会,绽放出耀眼的电火,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和倾盆大雨。马车的顶棚被击打得如同擂鼓一般。

“前方长亭歇脚!”前面的长随驱马返回来告知将军命令。

马车还未等到达长亭,只远远看见水帘里依稀的影子,就突然一大晃,马的嘶鸣自前方传来,马夫喊道:“陷轮了!”

兵士们立即下马推车,锦云和衣衣跳下车来闪躲一旁。锦云给衣衣披上玉针蓑,险些被风雨掀翻。衣衣赶紧回身拉住她,把玉针蓑裹到她身上。

“姑娘,车里还有一件,你先穿好!”锦云两脚泥水,摇头要解蓑衣。

“我自己去拿。”衣衣止住她,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走到车前去往厢里摸。

两匹杂色役马在风雨里已经嘶鸣半晌,惊雷炸响,车辕松动,两马扬蹄欲奔。马夫跳下车试图安抚马匹,而衣衣错身躲过马蹄纷乱,伸手去抓那缠上车辕,从而勒住了马嚼正扯的缰绳。

大雨瓢泼,不似人间。

她没能抓住缰绳,却被人抓住。

玉弓伸手拽她手臂回身,把这已经浑身湿透的女子揽进怀里,拉开自己的油绢蓑衣裹起她,离开惊马的周围。

兵士与马夫合力,终于将马车推拉出了陷坑。众人皆是一身泥水。两匹马稍稍平息,仍是惊魂未定。

“马车后行,人与灵柩先去长亭。”玉弓对身边长随吩咐,然后抱着衣衣到跟在灵柩车后的丹风身边,“上去。”

衣衣离开他温暖的体温,翻身上马。他立即脱了自己油绢蓑衣,丢给她,然后转身牵了火青骑上,前面带路。

衣衣浑身发抖地披上蓑衣,在迷蒙的雨雾电闪中看着他挺直的脊背,他瞬间已经湿透全身,雨水顺着靴子和马镫流落在地。

她握住缰绳,抽出马鞭,在丹风的臀上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