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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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朝昔人落

清早,雪停定了。

鬼戮艰难地起身,脚踢到了铜盆,发出一声摩擦响动。他缓而又缓地直起身子,想要来一个深呼吸,却没能成功。弓着背披了狐皮大氅,慢慢穿鞋时,抬眼看见窗外一抹黑影映过明瓦窗户来。

“进来。”他哑着嗓子说。

衣衣推开门,摘下披风。两颊和鼻尖冻得红彤彤,满身寒气。

鬼戮望着她,眼底如同碎冰河水流动。半晌,问:“在外面多久了?”

“没有一直在外面。”衣衣看着他捂着右胸的手,“只是过一会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事要叫我。”

鬼戮拉拢大氅,收回目光,沉吟了一下,道:“那我不客气了。两件事:第一件,我要喝水。”

“好。”衣衣转身去倒水,然后递到他面前。

鬼戮嘴角勾笑,却是不接,只瞅着她。

衣衣没说什么,很自然地将杯子送到他唇边,慢慢给他喝完。

“第二件,”他喉咙润了,轻咳了一下,说,“今日是云县曲家镖号走陌城镖的日子,我们要去干一票。你也去,并且领队。”

“我?”衣衣吃惊,“鬼戮,你是不是伤口坏了?”或者是脑子坏了?

鬼戮脸上并没有神志不清的符号,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接着说:“我会让傲飞协助你。你所要做的,记住,是看着队伍之中,谁神情不对,谁推脱不去或者半路不跟。若是有人腿脚受了伤不能行走的,你有权抓了他来给我。”

“你是说……难道昨晚那个人是寨里的?”衣衣觉得这猜想有点大胆。

鬼戮微笑:“你到底是傻还是聪明呢?对,我正是要找出那个人。昨晚他吃了我一箭在股上,身手不错,在雪地里绕了半天,以为甩掉了我。最后看见往寨众居宿地去了,那个地方想出山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本来就要到那里。”

“我知道了。”衣衣回答,“那你的伤……”

“暂且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摇头,“免得生了是非。等傲飞去号令众弟兄出门组队的时候,你去陆疡医那里找他要几味药回来给我,我当下把药名写给你。不要让他人注意,陆疡医若是问起,你就说是我要的,不用记录。”

衣衣点点头。

“现在,去叫傲飞上我这里来。”鬼戮说,“在我找出那个人之前,谁也不可信,所以你不要跟他多说话。一旦找到,立即返回。”

衣衣再度点头。

“啥?劫镖?”傲飞一听就嚷嚷开了,“上元节劫镖,这是什么说道!”

“庆贺上元,不好么?”鬼戮戏谑道。

“寨主,你太过勤劳了!”傲飞撇嘴,“好好的节庆,在屋里抱着暖玉温香说些肉麻话也比踏雪去搞那玩意好啊。咱们是缺钱了没错,可是不急于这一日啊!再说,那曲家镖号的老镖头兄弟也认得,交过两手,心狠手辣,万一是他送镖……要是弄坏了哪个弟兄,这可太不吉利了。”

“那傲寨主以为呢?”

“我以为吧……”傲飞还待继续往下说,突然觉得不对劲,“傲、傲寨主?!别别啊,寨主,你不要折杀我……我就是随便说说。”

“好。那你好好听朝露的话,不要让她有闪失。”鬼戮说。

“寨主,你这到底是玩那一出啊?”傲飞抓狂地看着他。

“过节,给弟兄们弄些零花啊。”鬼戮无辜地回答。

傲飞继续抓狂:“那你为什么不带大伙去,让那个丫头去做什么啊?哪会去揽活也没用过女人啊,何况她根本都没上过阵!”

“这次是所有人去,除了孩子,女人也去。没有第一次怎么会有第二次。傲飞,你话可真多啊。”鬼戮目光暗沉。

“呃……过节嘛,人容易激动,嘿嘿,嘿嘿。”傲飞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比他大好几岁,每次看到他那种眼神,却都觉得好像背上有块冰,从后脑勺哧溜一下滑到了裤裆里,一激灵。

“那你是领命还是不领呢?”鬼戮很有耐心地看着他。

傲飞沮丧着脸,一抱拳:“自当领命,不负寨主所托!”

“记住。是全寨一起去。大伙在家里也好些日子了,该一起去松松筋骨了,不许任何一个人偷懒。”鬼戮说。

“得令!”傲飞昂着头就出去了。

衣衣骑着那匹枣红小母马。现在它的名字叫葹儿。一百多号人行进太过扎眼,所以傲飞就跟衣衣说,到临近入山口的时候,把队分两路走。在山谷形成夹攻之势,好待瓮中捉鳖。

衣衣大部分心思都花在了打量别人上。姚娘几次迎上她的目光,充满迷惑。迅空儿很低调地陪着自己妻子骑同匹马,不像是去打劫,倒像是去郊游的。笼统地说,今天这整一个队伍,都像是郊游的。下了半山就已经没有什么雪迹了,抬头还可以看到苍鹰盘旋而过,隐没进云层不见。

但是衣衣并未发现有什么人重伤在身。鬼戮的箭向来稳准狠,如果射中,应该不是小事。或者,也许那人既然能伤了鬼戮那般,可见功夫了得,所以不能一概而论?

她就这样逡巡着,策动身下坐骑,忽近忽远地跟着傲飞,一路又行了四五里。

“就在这里分队吧。”傲飞驻马,眺望一阵,说。

“你我各领一队么?”衣衣问。

傲飞睇她一眼,低声嘟囔:“哪敢让你一个人领队,你要是少了一片指甲,我还不被当了今晚上的下酒菜。”

声音虽低,衣衣也听见了,只当没听到,把马上系马刀的皮带又紧了紧,不疾不徐向山隘口走。傲飞于是回身打了个唿哨,唤了手下一得力弟兄裴挚,让他领另一队走。

衣衣走得似漫不经心,实际上却有些犯愁。如果找不到那个人,反而打草惊蛇,那可得不偿失了。而鬼戮一个人留在寨中,会不会有事呢?

正想得烦恼,却听得背后一阵喧哗。未及回身看,一匹马已经蹿到了身旁,马上人死命勒住坐骑,跳下来,“扑通”跪在傲飞马前。

“迅……嫂子?”傲飞瞠目结舌,一时间手足无措。

姚娘跪在地上,两眼通红地对着傲飞磕了一个头,仰脸道:“傲兄弟,你放过迅空儿吧!再这样他要死了!”

“迅空儿?”傲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咋啦?”

“今日倾寨出动,不就是为了让受伤的人无处可藏吗?”姚娘说着掉下眼泪,“寨主何必如此麻烦,迅空儿固然是不对,但是他并无取寨主性命之意啊!可是寨主明知道自己一箭之狠,还要他行这样的路,他怎么还有命活!”

傲飞虽然没听懂,但是隐隐也觉得内情诡异。他怀疑地侧过脸看着衣衣。

衣衣镇定地看着姚娘。

傲飞跳下马,扶姚娘:“嫂子,此事是寨主的意思的话,我也插不得嘴。今天领队的是龙姑娘,我只是跟班,做不得主,你不要如此。”

姚娘不肯起来,转向衣衣,紧紧绷着嘴唇,脸上汗水泪水纠缠在一起,直直地盯着衣衣的脸。

衣衣如何看不懂她的意思?只是……想着面前这个女人的丈夫曾经将利刃刺入鬼戮的胸膛,她突然觉得他死有余辜。不过只是一瞬的想法,她拉了一下缰绳,轻踢葹儿:“去看迅空儿。”

迅空儿已经被抬到了路旁边,乍看之下只是脸色苍白,但姚娘不顾他的阻拦掀起他披风和袍脚后,周围人都叹了一声。

他一整条右腿几乎都已经被血浸遍,令衣衣不敢相信他身上是箭伤。

“鬼寨的箭……喂了毒的。血止不住。”姚娘神情复杂对衣衣道。

“闭嘴。”迅空儿几近昏迷,听得这话,还硬生生地打断。

鬼戮是有所准备的。他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来人行刺。衣衣突然觉得鬼戮瞒着的事情太多,自己藏起的心思也太多。未免可怕。

“龙姑娘,咋办?”傲飞见衣衣发呆,提醒她。

衣衣看着陷入了昏迷的迅空儿,策马退后几步:“带回寨去,全队返回。”

“不劫镖啦?”傲飞心下明白,仍是问了一句。

衣衣摇了摇头,又望姚娘。姚娘含着泪,双眼里又是痛,又是怨,又是哀求。衣衣没有再说话,拨马回寨。

陆疡医抱了个大药箱子到云宅。鬼戮冷着脸,坐在迅空儿旁边。迅空儿被放在丈室的榻上,衣裳解开。丈室的门窗关闭,暖炉燃得红旺。

衣衣和姚娘站在一旁。姚娘帮陆疡医打下手,剪开迅空儿的裤子。衣衣避过脸,准备出去,却被鬼戮拉住了手腕。她回头看他,他对她摇了一下头。衣衣于是留下,站在他身后,轻轻问:“好些了没?”

鬼戮颔首,抬手便解开衣带,展了前襟给她看。衣衣被他这动作弄得有些尴尬,但他却是一脸认真。胸口的绷带缠得整齐致密,并且毫无血色渗出。衣衣了解地笑了笑。他这才重新系好衣服,对眉头拧成疙瘩的陆疡医道:“如何?”

“这毒是老夫给寨主专配的,本就没打算救中了这种箭的人,所以力道强得很快得很,迅空儿如今还活着,已经是难得了。”陆疡医脸上说不清是自得还是忧虑,“若我说他无救,寨主可要怪老夫?”

“不怪。这是他自找的。”鬼戮淡淡说。

“寨主!”姚娘听得又落泪,“求寨主救救他,不要让他死,看在他这两年尽心尽力的情分上,救救他吧!”

“你没听到陆疡医的话么,他能不能救也不是我能做主的。”鬼戮表情平静,“情分是情分,罪过是罪过,天命是天命。”

“可是……他真的是无心伤寨主性命的!他,他也是为了……”姚娘低头,覆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泪滴掉落。

“陆疡医,能把他弄醒?”鬼戮问。

“自当尽力。”陆疡医拿出两根银针。

姚娘哭着哭着忽然瘫了下去,衣衣赶忙去扶。孕妇的身子沉重,衣衣很吃力才搀了她起来,又差点被她全身重量压弯了。

“练武也没长很多力气嘛。”鬼戮嘴里说着,却仍是起身来帮她。

“你不要动,我可以的。”衣衣喘着。

鬼戮不理,自接过姚娘的重量,把她扶到了自己坐的椅子里放好。

与此同时,迅空儿发出了一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