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轮到衣衣送衣服去四色榭。
她按照单子一间一间送到三楼时,已经是傍晚了。三楼靠东,是绾绛的厢房。她们平日有自己屋舍,与接客时候所处地方是分开的。绾绛自居这间叫做“兰陵”,衣衣站在门外看着那两个字,忽然想起了玉弓将军。他那一张面具后面,会不会跟兰陵王一样,是一张过于美貌所以不愿示人的脸呢?她始终没能猜定他的年龄,二十?可是他的声音未免过于低沉了;三十?但那身姿又那么年轻松快。他总是好脾气地对她说话,又滴水不漏,带着温和的疏离。这跟人们传言的印象差太多了。
听得敲门,绾绛的侍女果儿过来开了门。见是衣衣,退后一步,带着点鄙夷道:“怎么让你送我们姑娘的衣服!”
屋里正有三个女子笑闹。绾绛坐在桌旁,手里抓着一把铜钱在掂量。旁边一十三四岁的鹅黄罗衫女孩儿拍手道:“姑娘,你开始丢吧!”
绾绛此时却把目光投向了站在门外的衣衣,眨了一下眼,唤道:“琴儿,什么事?”
明知故问。衣衣行礼:“洗衣房把姑娘的衣服洗好了也熏好了,让我送了来。”
“给果儿吧。果儿接着。”绾绛说着话,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衣衣。
衣衣便道:“如此,我告退了。”
“别走,”绾绛轻笑,站起身,走几步也是娉婷,“我们正说玩的人不够,琴儿留下来一起玩。”
“回姑娘,洗衣房还忙得很,裴娘让我送好了就赶紧回去。”衣衣说。
“呸!说的好似我们姑娘肯带你玩,倒像是耽误了你的大事!”果儿啐道。
“果儿,不得无礼。”绾绛斥她,继而又对衣衣道,“是我不晓得事理了,那便改日吧。你去忙吧。”
“是,谢姑娘。”衣衣转身。
“还有,”绾绛接着道,“你的御灵,好得很,我会小心用,请放心。果儿,把那边一碟樱桃煎端来,让琴儿带回去当零嘴吧。”
她一句放心,却说得衣衣恨不能立刻冲进去把琴抱回来。她多么后悔,当初昏头昏脑为了一把琴穗,借出了爹爹最爱的东西。绾绛生得如此美艳,抚琴的姿态也看着比她顺眼,更难怪,连新婚的羲南王也不可免俗吧。
“姑娘费心。”她不冷不热地回身一福,接过碟子下楼去了。
晚间小奴不知怎么的就发起烧来。间或咳嗽,又说胸口不爽。樱桃阁是不会为了仆从婢女从医馆请医的,生了病就是自己扛着。手巾绞了四五条也不管事。纳生和蔓紫拿了成药的丸子过来让她吃,略略退了些,可是又嚷着嘴干没味,浑身难受。蔓紫叹道:“终归是孩子气,我去厨房里做些什么吧。”
“你说去阁里的厨房么?”纳生皱眉,“那庆大叔不好说话的,大半夜的怕是不会让你用。”
蔓紫闻言脸上却是一僵,然后又苦笑:“我以为他多少还卖我些面子,当初我也没有少给他好处。”
“此一时彼一时,你已经不是四色榭的牌子了,蔓紫,他们那些人的嘴脸你还不知道么。还是不要去了,等天亮了开门,我去街上给小奴买些吃的。”纳生握着小奴又软又烫的手,无奈道。
“我们这的厨房不是有米吗?”衣衣问。说那是厨房,也算是抬举,不过是没来得及按时吃饭的当儿里热些剩饭剩菜,熬点充饥米粥的半间房。
“倒也是。纳生,给姑娘们供平日果子的仓房里面是也放药的,麦子守那里,我们弄些药来给小奴熬些药粥也好。”蔓紫灵机一动。
“麦子倒是跟咱们好的,问题是我不晓得药粥怎么做啊?”纳生继续无奈。
“我会。”衣衣抬眼看她们,“带我去吧。”
果子房在北门偏东,正好是后院与洗衣房对角的位置。蔓紫打了灯笼,带着衣衣横穿过后院去找麦子。路上遇到布五布六巡夜,蔓紫倒是跟他们十分熟络,说了几句便顺利过去了。衣衣心里还回荡着方才纳生的话。原来蔓紫以前是四色榭的姑娘,难怪她叫“紫”,可是如今她怎么会被派到洗衣房了?来了也半个月了,这阁里头的明争暗斗衣衣也算小开了眼界,女人一多,就非要争一个高下吗?那些为了在阁里保住地位的尚且算可以理解,可是那些已经在天上的姑娘们,还拼了命踩压新人或者明显不如自己的女孩,为的就是得那一句讨饶,一晌快慰?或者为的是将来明日黄花后,也有当年得意可以反刍?衣衣不曾了解这种事,也一向观而不言。与那些相比,杂草丛生的洗衣房虽然偏僻破旧,却存了几个女孩不设防的温暖,未尝不是好地方。
果子房也是一个小四合院儿,晚间只有小男工麦子住在这里看房,备着夜里姑娘有需要的来取。果子房本算是归厨房的庆余,也就是她们口里的庆大叔夫妇管着,不过麦子跟洗衣房混得熟,偶尔也赖着几位姐姐帮洗衣服,带给几个零嘴当回报,人还是很爽快的。蔓紫让衣衣放轻脚步,走到院里角落,敲亮着灯的那间房门。
披着中单的麦子打开门,揉了揉眼睛,见是她们,笑道:“稀客来了,怎么姐姐还上门来收衣服?”
“你看清啦,我是你姐姐,这琴儿可比你还小一岁。少废话,把库门开了,小奴病了要吃药粥。”蔓紫开门见山。
“库门?可今天傍晚时候刚点了库,庆大叔没把钥匙给我,我那时候出去办事了。”麦子为难道,“若是现在去讨,他问我哪个姑娘要东西,我可没法回答他呀。”
“这可怎么办呢,小奴这丫头也真是的,这时候挑的……”蔓紫脸膛迎着灯笼的柔光,昏昏然愁云一片。
“那,麦子,你这屋里堆了那么些口袋,里面没有什么吃的?”衣衣伸了脖子,刚看见。
“这是今天晚上送来的,明天好入库,就先放我屋里了。可惜里面没什么药,有也是麻黄,桔梗,陈皮一类的……”麦子去翻口袋,“还有一小筐甜杏仁,虾酱……”
“甜杏仁?”衣衣赶忙道,“可以给我些么?还有没有白糖跟糯米?”
“有啊,白糖刚好有一点。糯米倒是管够。”麦子回望她,“啊,你是不是要做……”
“杏仁茶。杏酪。又好吃又医风寒咳嗽。”衣衣松了口气,对他一笑,“麻烦还要借我一下小磨了。”
结果是麦子帮着衣衣把一碗糯米磨了粉,又磨碎了甜杏仁,最后干脆也不睡了,陪着两个人回到洗衣房,帮着衣衣把杏仁屑和糯米粉慢慢熬成了酪。杏酪加了白糖,香气散发出来,蒸腾浓郁,几乎要飞出院子去。衣衣盛了一碗让蔓紫端去给小奴吃,还留了一碗给方才一边添柴一边巴巴儿看着她熬的麦子。麦子吃得美滋滋的,直喊小奴病得好,结果招了三人一顿白眼。
第二天小奴夜里吃的丸药和杏酪起了效,她爬起来要干活,被几个人赶回屋。她赖了好半晌,终是无法,便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衣衣身旁,一边看她干两个人的活,一边借口晒太阳跟她聊天。
“杏酪真是好吃,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不过外面卖的我也就吃过一次,是我娘还在世的时候买给我的。”说这话的时候,小奴一脸幸福。
衣衣拧被面的动作顿了一下,又继续。
“昨天你是从绾绛姑娘那里得了樱桃煎么,琴儿?”小奴问。
“是啊。我去送衣服,她给我的。”衣衣回答。
“她是不是又在撒铜钱呀?”小奴又问。
“你怎么知道?”
小奴嘻嘻一笑,道:“她经常玩这种游戏。晚上点了灯,把一百个铜钱往屋里一抛,然后花一整夜时间挨个找出来。她们说是因为她总是睡不着觉。蓝榭的藕荷姑娘最看不过啦,说绾绛来一年就攀上了烟州最无敌的主,居然还睡不着觉。”
“各人都有烦心事,别人也不一定知道嘛。”衣衣打哈哈。
“那必然的。要不怎么羲南王来的那两次,她的床单被褥都没交过来呢?第二次羲南王可是在樱桃阁过夜了,一夜灯亮,但是第二天她自己把床单什么都换了,偏没让咱们管。她房里的丫头也是守口如瓶,好奇怪呀!”小奴眯缝着眼睛,“难道羲南王花了那么些金子银子,就为了把我们家花魁晾在那儿?或者,其实他是为了报复!”
“报复什么?”衣衣停下手里的活。
小奴看着她,吃吃地笑,道:“报复他的王妃嘛。有人说新婚第二天,那王妃韦氏就跑去会情郎啦!市井里头小娃儿斗草的时候还会唱呢:
斗草斗到狂,
针尖对麦芒,
烟州女,罗裙长,
羲南王是绿冠王!”
衣衣一晌说不出话来,脑海里浮现那两个人行礼之时,对面御之焕温柔又骄矜的眼睛。他是为了报复吗?为了被辱没和背叛的心才跑来这种地方?
“所以呢,背地里有人可是管羲南王叫绿冠王的。说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女子不事夫,夫干脆整日不见人。”小奴对着太阳打了一个哈欠,说,“琴儿,你不要告诉裴娘我跟你说这些,她会掌我嘴。我只是觉得,你从绾绛那里回来以后不高兴。”
“没有什么,别担心。”衣衣听她最后一句,心头一暖,浅笑道。
“那就好。”小奴裹紧自己站起来,“其实这满阁里,多少女孩儿呀。虽然她们穿锦衣,吃玉食,还能对几个丫头小厮颐指气使几下,但是她们也不见得真快活。就连晚上睡觉也是问题,便是睡着了,连作的梦也是不由衷的。这一比吧,其实我很满足了,我觉得有你们,我很快活。”说罢,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衣衣被水浸湿了的袖口,咳嗽一声,转身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