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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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飘如阔野鸥

两夹山峦树木蓊郁,绿草葳蕤。路宿驿站农家,一路向北。

半途新雨一过,碧天如洗。两匹快马驰骋在山路上,已经是第九日。衣衣强忍着马奔砉然带来的颠簸疼痛,却明白一晌懈怠再上路就不知是何时了,所以并不愿意延迟行程。马达并没有在这几天追上来,仍然是玉弓将军与衣衣两个人。

他前日换了一身青袍,轻丝细纹,骑在马上迎着风,仿佛身后卷着绵延的波涛似的。又好像一只将要起飞的巨大鸾鸟。

而穿过山谷,又是平原。远处江水连天,一派杳然。滩涂上群群沙鸥野鸭惊飞,盘旋复落。衣衣不经意下,轻勒了马缰。

“没有大雁,不然你可抚一曲《平沙落雁》来听。”玉弓将军看着衣衣黏着在江边上的目光,道。

“我弹得不好。”她的意思是,跟那位绾绛姑娘相比。

“不好吗?”他反问一句,若有所思。

不好吗?衣衣沉默。绾绛所述羲南王的话语,字字句句,说得她心上动荡。仿佛他知道她心里那颤抖的自卑似的。技艺不重要,琴心才重要。爹爹也是这个意思吗?

见她不说话,玉弓将军也不再言语。九日以来,他不是不知道她的苦楚,不过速度并没有因此减缓多少。这行程早一日结束,她早一日解脱,唯此而已。

最后一晚,他选择了一家邸店。这里已经是初云山境外不远,暮色降临,难行山路,需要停步。邸店是一户小院,厢房不过三五间。今日住客只有他们二人。老板娘喜见主顾,晚间烧了一大锅热水让两人各自清洁。衣衣已经三天没有洗澡了,匆匆吃完晚饭,关上房门就洗了个痛快。痛快的意思是:下身的伤很痛,所以她洗得很快。罢了唤店家来抬浴盆出去,老板娘看着她的脸,仿佛有些疑惑的样子,嘟囔了一句:“这么多水洗完了怎么还没洗出来?”衣衣一时语噎,抬头看见对面玉弓将军的房门上映出一道人影,正把轻袍往身上披。没待她反应过来,门已经开了。他长发披散,湿漉漉落在胸前肩膀,领口低垂,胸膛半露,浑身似乎都在缓缓散发潮湿热气,不过脸上仍然戴着那面具。

衣衣被这出浴的身体弄得有些尴尬,又忽而有些失望。

“衣衣。”他望着她,声音低哑却若在耳畔。

她像被刺到一样回答:“将军。”

“用不用上药?”

“呃?”她盱盱然对着他。

“明日可能要步行。”他提醒她。

她转过弯来了。他很了解她的身体情况。

“要走很多山路吗?”她问。

“比青鳌山好很多。那地方不在山上。”他想了想,“还是上些吧。”转身进屋,不久便出来走到她面前,递过一个药瓶。“你自己看得到吗?用不用人帮?”

“将军,你很罗嗦。”衣衣有些尴尬地抓过药瓶。

他愣了一下,继而颔首:“抱歉。”说罢径自回屋去了。

衣衣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反应。但是很显然这位将军跟她想法并不一样。他几乎想到所有能照顾她的细节,态度也是温和有加。但是他掌控着一种永恒的距离,那距离最近之处不过是小灰传递给她的紧张和关怀,或者此时的体贴,最远却不可估测。他是爹爹的亲儿子,但是他从来都不主动提爹爹。即便衣衣提到时,他的回复也是非常简洁,多一个相关的字都不说。

衣衣看着那映在对面屋门上的身影缩小消失,也转身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翌日清早,外面扫院落的大竹笤帚哗哗作响。

打开门看得一片阳光。邸店老板停了扫地,笑问衣衣几时要吃早餐。

这么说玉弓将军还没起身?她看了对门一眼,却发现那门是开着的。她便对老板说:“即刻吧。”

老板便先立了笤帚,去厨房准备。

衣衣抬脚,直线走到玉弓将军房门口。他不仅房门开着,连旁边的悬窗也是开了一半。房内无人,通清风入室,吹得床幔鼓胀。窗边小几案上,放着一只蓝布行囊,一卷书,还有一张玄色面具。

刚刚洗刷过,还泛着水泽的薄薄的面具。

爹爹的儿子,蜕下面具,他到底是什么模样?衣衣脑子里刚浮起这个问题,她的脚已经带她走到了室内,站在了小几案前。

这时好似是小奴和纳生在打架。小奴说:“凡事不借机弄个明白,还要一直糊涂着吗?”纳生说:“凡事要有规矩,怎么可以一味任性胡来?”小奴不屑道:“人在暗处我在明处怎可能好过?爹爹的儿子又怎么样,连面也不肯让见!”纳生说:“人行事总有自己道理,为何要强求别人?”

……

还没等小奴再争辩下去,衣衣已经双手捧起了那张轻得似乎没有重量的面具。即使已经拿在手里,她仍是无法立刻断定它的材质。它的做工极其细致,凹凸像天成,外侧的轮廓宛如流水琢磨,这样才可以妥帖地合在那张脸上,毫无罅隙。

这么说,那张脸,就是这样一个曲线,这样一个走势,这样一个大小以及……

她刚刚把指尖放在面具的脸颊上,眼前就黑了。

一双手自她身后,不期然蒙住了她的眼睛。

“起得很早。”一道嗓音振动她耳鼓。这一次是真切在她耳边响着。他的双臂环着她的头,居高临下地说道。

“……将军。”她的肩头被他的肘部掣住,不能转身,面具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喜欢我的面具?”他口吻不愠不火,却仿佛弯了颈项下来,说话的气息落在她脸上。

“我……我没有。只是看到,一时好奇。请将军原谅。”衣衣硬着头皮道。

“好奇。”他重复这两个字。然后松开一只手,用另外一只手的手掌挡住她两只眼睛,同时拿去了她手里的面具。

接着衣衣就又能看见了。她转过身,而他已经戴上了面具,苍色衣衫,衣带宽解仿佛还带着山风的气味。头发还没有梳,垂散一身。

“将军……”衣衣觉得说什么也解释不出自己行为的合理性。

这时候老板来救她了:“哟,两位都准备好了?前面早餐摆上了,还是两位想在屋里用?”

“去外面用吧。店家,劳烦把马一会牵到门前,晚些我有个朋友看到会来领。他姓马。”玉弓将军对老板道。

“您那匹青骢屁股上的标……是军马,您是军爷?”老板带着几分讨好地问。

“问再多,我也不会多给你一分银子。”他走到几案另一侧取了梳篦,“衣衣,你先去吃饭。”

“噢。”衣衣巴不得赶紧离开。

“是是是。”老板很知趣地撤离现场,去马厩。

他对着铜镜几下绾好头发,插上一只碧玉簪,又系好衽带。他仍然没将目光挪开,而是看着镜中摸着下巴,反复感觉面具与肌肤不同质感的自己。

“……好奇。”

低“哼”了一声之后,他把书卷塞进行囊,拎起走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