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世家情仇:溪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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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麾下奏鸣泉(下)

行了大约一里,到一座有卫士把守的辕门外。药铺伙计那昆上去与卫士攀谈,一派熟识的模样。卫士侧头看了看那昆后面跟随的两人,转身往门里去。过不多久,一个中年男子跟着走了出来,此人布袍束带,薄发瘦须,双眼细小。

“喏,这就是达慕大人。”那昆给秦檀介绍。

秦檀上前拜过,达慕脸上带着疑惑之色,倒也立刻回礼。

“我回去了。达慕大人。东家还有事派给我,改日再来拜访。”那昆改说祜语,拱手离开。

“二位是璟朝人?”达慕开口,也是汉话,虽不甚标准。同时他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

秦檀回答:“是。此番拜访乃是因为一个人。”

达慕于是把目光固定在秦檀脸上:“什么人?”

秦檀伸出一手,摊开掌心。达慕低头看到那上一只已经死去的白色蝴蝶。他脸色陡然一变,抬起头:“请跟我来。”

达慕并没有领二人去自己帐内,而是径直带他们走到正中大帐,低声请门卫通报。

卫兵进去唤侍女,侍女掀开帐门厚毡打量了两陌生人后,进帐去。

厚毡再度掀开,出来的是年过半百的女子。绫罗窄袖,裘皮披着,头上珠环叮当。虽然年纪已长,面容已衰,但身形矫然,双眸明亮。她看看两人,以汉话问道:“娜娜在哪里?”

秦檀施礼以后,不卑不亢反问:“公主殿下,龙伯在哪里?”

熙丹公主眯起眼睛,沉声道:“龙伯?”

“正是。姓龙,讳名日翟。”秦檀道。

熙丹公主玩味地打量秦檀的表情,而他自是温和不变。过了一刻,她转头对达慕道:“你可以继续去守着了。”

待达慕走了,她方才又看一眼秦檀:“二位请入帐。”

帐内一股花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原是公主卧帐,内外隔开两间,外面摆放了桌案,坐垫,长席,铺着地毯,帐壁上还挂了一张地图,此外就是一些日用零碎。几无长物,但皆是贵器,简单而实用。

“请上座。新吉,倒茶。”熙丹公主不紧不慢坐上首位。

于是坐下的二人面前多了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还有盘奶渣糕。公主敬茶,二人饮下。

“现在请说说吧,告诉我你们知道的,而我也会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的。交换的意义,我很了解。”她似笑非笑,点了一下头。

“既然公主是直爽之人,秦某也不好绕圈子了。”秦檀望着她,道,“晚辈秦檀,旁边这位是我徒弟。晚辈是玉弓将军友人,如今九川郡主已经送信抵达澍阳,因染病暂留于将军府上。不过如今已经病愈,待到时机合适,必当送回公主身边。”

“秦檀,我识得你的姓名。……她染了什么病?”公主问。

对这质疑,秦檀答得恳切:“因被人误认,中了一种毒。后来已经解开,不会留下妨碍,请公主放心。”

“你说放心我就放心了?”公主冷笑一声,“我女儿不是为了我和她自己去璟朝报讯的。这是通敌之罪,而你们居然让她受了这个?那么,你是厚着脸皮来接那位龙日翟的么?”

“那也要看龙伯的意思。”秦檀语气并无改变,“就像公主的通敌之举,也是因为龙伯的意思一样。”

“不要与我说这些。我仁至义尽,从此彼此是敌。这风险我担了,乃至我女儿无辜也承受下来。从此再无瓜葛。”她说到后来,语气低迷,仿佛陷入回忆,继而又抬高音调,“我也不相瞒,便是你们要接走他,他也不一定就能回去。”

“为何?”秦檀的脸色凝重起来。

“你不会是在璟朝就跟踪了达慕的吧,年轻人?”熙丹公主几乎是带有一分欣赏地看着秦檀,“你如果了解了他买的那些药材,就应该知道你的龙伯为何不能走了。”

“事情来龙去脉,还望公主殿下赐教。”秦檀道。

“说来话长了。”她侧了身子,倚着靠垫斜坐了,端起奶茶喝了一口,缓缓道,“两年前,你们西南属国叛军攻入边陲时候,玉弓军说好与两属国禁军合击叛军的。不过桑樾国的国王那时不是薨了吗,王子正当继位,要娶嘛儿国公主为后。结果公主悔婚了,让桑樾国大失面子,便是嘛儿国国王愿绑公主送亲,他们也不接受了。后来争执加剧,两国就闹了个糊涂,桑樾国呢,干脆就撤军不打了。因为传言导致公主悔婚的是玉弓军的参将。如此这般,三路夹击的军队少了一队,叛军得其道,想要与我大祜反夹击玉弓军。我是带了兵去的,走到西边了,就要攻打你们那个小边关入境呢,可是这个时候,不该来的人来了。”

“是龙伯。”秦檀毫不惊讶地说。

“看来这一段你知道。不过他以人情说服了我,却说服不了我的父王啊。两国争利,岂容聒噪?”公主笑道,“我以前以为他已经过世了。再度见到他,他那么冷静地对我说‘还记得当年的约定否’时,我还觉得是在发梦。可是他还活着,所以约定要算数。于是我不顾父王震怒,打道回府。为了帮我担责,他最后决定跟我一起回来。”

“所以,这两年,他都在大祜,公主身边?”

“不。有一年时间,他在我父王身边。我父亲把他软禁起来了。”

秦檀便问重点:“他如何患了伤病?”

“两个月前,我的侄儿带兵攻打青虎关。我劝他避重就轻,不要与玉弓军对抗,他告诉我他自有办法。结果他的办法就是把龙日翟放在阵前,架着刀枪,直杀关口。”公主垂下眼睑,“其实他早就想杀龙日翟的,是父王和我不许。我兄长早逝,侄儿和我皆有继位之权,如今父王病重,到时龙日翟会回到我帐下,我的侄儿怕这个人会成为我的军师,灭了他继位之望。战前他对父王说不会伤害这个人质,父王信了他。结果就是,他们几乎冲入关口,结果玉弓军于城上发一矢,正中人质。”

“是谁发的,公主可知?”秦檀问。

熙丹公主笑道:“我若去了也不一定认得,何况未曾去?我那侄儿,也是第一次见玉弓军,便更不可能知晓了。最后他们败兵,带着奄奄一息的龙日翟回帐,那人就剩下一口气了,却也喘得顽强,跟他年轻时毫无二致。我对侄儿发了火,趁机把龙日翟要了回来,养伤到现在,可惜回天乏力。”

衣衣一直保持缄默,不曾冒失开口。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动容起来。桌下秦檀握住她指尖,仍是温缓恭敬地对公主道:“那么,便请求公主,让我等见见他。”

“哦?”熙丹公主注意到两人桌下动作,换了个姿势坐,懒懒道,“是你要见,还是这个小姑娘?”

被识破易容,两人皆有惊讶。秦檀很快镇定,微笑道:“女子行走多有不便,易容虽属无奈,却也瞒不过公主殿下慧眼。晚辈盼见龙伯,我徒弟亦然。”

“闻言,他收养了璟朝的小皇后。可是这一位?不然,我想不出哪个小女娃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看他。”熙丹公主盯着衣衣,“若是真的,我岂不是捡了大便宜。”

秦檀闻言,反而露出大大笑容,道:“那么,有劳公主殿下。”

设在公主大帐之后的驼色小帐,并不符合公主行在的布局。但是唯有如此,它距离公主大帐最近。熙丹公主带着两人进入这一间小帐。帐门进去不远是一道屏风,遮挡门口进入的风尘。帐内有药汤苦涩气味,有衣衣所敏感的伤患气味,有安静而落寞的亲人的气味。

达慕轻声地走出屏风来,对着熙丹公主捂住心房倾身行礼。

“睡了?”熙丹公主也一样轻声。

达慕点头:“侍女说睡了有一个时辰了。晚间总是虚汗不止,辗转不能入睡,白天食用了半碗粟米粥,稍稍睡些。”

“那就等他醒了再说吧。”熙丹公主道。此话当然不是对达慕说的。

衣衣注视那一道屏风,薄薄轻轻,上面镂空木雕琢的是策马猎狐图。看不透的距离。

“病人需要休息,还请客人暂坐。”达慕道。

衣衣回头看看秦檀,不愿意动。秦檀看看公主,公主视而不见。于是秦檀只好扯扯衣衣袖子,意思是说,忍一忍罢。

回到公主大帐,刚刚就座。那熙丹公主就派了侍女取了一张琴来。琴囊是江南锦绣花鸟,却落了一层灰。

“我是不会弹琴的人。但这张琴我收藏了已有十二年。”她抚摩摆上桌来的这张凤势式琴,琴面之上蛇腹裂纹路明晰,“它的名字,叫鸣泉。”

“鸣泉?”衣衣望着那张琴,道,“爹爹说,除了御灵琴,他最爱的一张就叫鸣泉。那琴他送给了一位朋友。”

“朋友。”熙丹公主浅浅笑道,“对,朋友。如同今日娜娜与玉弓将军一般的‘朋友’。他对我说,人生至乐,不过是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他的御灵琴自己藏好了,他那一壶酒我陪他喝了,可是他说,他的一溪云永不再有了。”

在衣衣已经开始模糊的记忆里,在樱桃阁做工的日子中,一个隐藏着玄机的时刻,绾绛曾经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说,玉弓将军曾言,琴非听技,乃以听心。至多一人一琴一知己,一茶一曲一溪云。她想起那些懵懂而迷茫的时刻,那时如何能预料到,今日竟是坐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听一个异族人讲爹爹心情。

“御灵琴乃璟朝最好的琴师斫出,那人在璟朝立国之初已经亡故。御灵琴本是他赠与龙日翟的无名琴。在那之前,鸣泉是他的最爱。后来,有一天,龙日翟亲手书刻御灵二字在琴背后。从那时起,鸣泉就在他心里退居第二了。”熙丹公主叹了一声,“我是只会舞刀弄剑的人,我弹不懂它的。姑娘,你能不能让我听一听,他所珍爱的人弹它的声音?”

熙丹公主语气里的哀伤,与初见她那时的魄力硬气截然不同。她的哀伤里有决绝和无可奈何。但她注视衣衣的眼神只是期望。

衣衣道:“愿意效劳。”

“我帮你换弦。”秦檀立刻起身,上前去接过琴来,拆去已经老化的七根琴弦,从包袱里取了御灵琴的备用丝弦出来,安到鸣泉上头。最后,他轻轻把琴放置到衣衣身前。

衣衣调弦。片刻之后,她抬头看着公主。

“请你随意。”熙丹公主回道。

于是衣衣开始弹《忆故人》。泛音开头,如入幽谷。渐入沉稳,终走向缓而缠绵。熙丹公主与秦檀皆是无声聆听,各怀所思。鸣泉音空灵脆清,高如溪流敲击,低如河势回旋,接续不断,终归大海。

琴音结束之时,大帐的毡帘被掀起,一个男人缓步走了进来。他身上披着薄毯,束发清矍,胡须花白,手掌轻轻按在胸前,走路不甚稳当。他进门便直视琴声的来处,然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望着琴后易容成少年的弹琴的姑娘。

衣衣几乎忘记起身,睁大眼睛看着那瘦削而失却大半血色的容颜。

“……爹爹,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