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萧君第一次到陈家的时候只有十岁,她以为像在别人家一样只是暂住,没想到一住就是六年——不能不说是寄人篱下。
陈念先牵着她小小的手从车上走下来,弯着身淡淡笑说:“萧君,先在这里住好不好?”赵萧君开始没有回答,半晌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跟在陈念先后面静静地走过高大的铁门,四方的围墙,长长的台阶,像一个贸然闯入者——不安且惶恐。抬头看见一幢漂亮的小楼,只有一个感觉,高,像头顶的天空一样高且远,遥不可及,衬得小小的她更加渺小。两边院子里的花草树木欣欣向荣,蓊蓊郁郁,分外的整齐美观,像是课本上印上去的图画,水彩的颜色,朦胧的轮廓,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有一种疏离淡漠的美——总觉得不是真的。
宁静的下午只听见树桠草丛间的蝉鸣虫叫声,此起彼伏,嘶哑着喉咙,却不肯停歇,显得特别的热闹喧嚣。赵萧君抬起晶亮的眼,看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微笑着迎上来,举止优雅从容、高贵美丽。悄悄地停住了脚步,下意识远离几步,没有走过去。陈念先上前,笑嘻嘻地一把揽住她的腰,说:“怎么?特意出来迎接,嗯?”尾音稍稍拉长,似乎带有些微调侃的意味。
钱美芹但笑不语,转头看赵萧君,眼底深处似有疑问。陈念先放开她,转身对赵萧君介绍,说:“萧君,这是阿姨。”赵萧君立即乖巧地喊:“阿姨好。”钱美芹点了点头,打量了一会,转身进去了。陈念先招呼说:“萧君,站在那里做什么,快进来,快进来。”赵萧君犹豫了一下,稍稍停顿,抬脚跟了进去。
陈念先陷进沙发里,接过水杯,喝了两口水,四下里看了看,问:“怎么这么静,乔其呢?”钱美芹端出一大盘水果,说:“在睡午觉呢,还没有醒。好不容易哄的他睡了!”陈念先“哦”一声,说:“我上去换件衣服,还得赶紧去一趟公司呢。”说着起身,看了一眼安安静静不发一语的赵萧君,说:“美芹,萧君的房间收拾好了吗?你带她去休息休息。坐了这么久的车,小孩子也该累了。”钱美芹答应一声,对端坐在沙发里的赵萧君说:“来,跟阿姨上楼。”
于是三人一起上了二楼。带点螺旋式的楼梯,蛇一般盘绕环旋,赵萧君不大适应,有些晕眩,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跌倒,惟恐惹人笑话。右手紧紧扶住光亮可鉴的镂花铜扶手,一脚一脚有些吃力地踩上去。
钱美芹领她到西边的一间房,旋开房门,客气地说:“你以后就住这里。累不累?先睡一觉吧。”赵萧君点头,对正要离开的钱美芹说:“谢谢阿姨。”钱美芹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嗯”了一声,笑说:“不要见外,放心住下来,有什么事尽管说。”赵萧君点点头,“嗯”一声,看着房门慢慢地阖上。无可适从地站着,抬眼看了一下,雪白的墙壁,下半部分刷成浅绿色,原木地板,温暖的色调。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前的树叶游丝般射进来,一缕一缕的光束里满是跳动的尘埃微粒。赵萧君站在床边上,环视空荡荡的房间,是全然陌生的气息。
钱美芹走进卧室,对正换衣服的陈念先说:“你这就走?我和你一起回公司吧。”陈念先摇头:“不用,我去就行了。你先带萧君熟悉熟悉环境。这孩子孤苦伶仃,怪可怜的。”钱美芹有些埋怨地问:“究竟怎么回事?电话里也不说清楚,弄得人稀里糊涂的。”陈念先叹口气,说:“她是姜老太太唯一的外孙女,一直跟着老太太过活的。前些时候,老太太突发性脑溢血,当场就不能动弹。我刚巧在当地视察,听别人说起这事,立马赶过去看老太太,哪知道就这么去了。”
钱美芹停了一停,问:“哦?那她父母呢?都不在吗?”陈念先叹息,回答:“我也是听街坊邻居说的。她亲生父亲在外地出了一场车祸,早就去世了,连肇事者都没找到。她母亲——听说是改嫁了,住在外地。老太太怕小孩子受欺负,一直带在身边。”钱美芹有些迟疑地说:“她既然还有母亲,你就这么带过来恐怕不好吧?她母亲难道没有说什么?”陈念先摇头说:“我倒没有见到她母亲。听说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她母亲正躺在医院里,是难产!”钱美芹“哦”了一声,说:“其他的亲戚朋友也没有?”陈念先说:“姜老太太就只剩这么一个女儿。早年还有个儿子,夭折了。这小孩子在本地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了。”钱美芹听了十分同情,没有说话。
陈念先继续说:“小孩子挺可怜的,老太太去了,吃的是百家饭。我想着姜老太太往日对陈家的恩情,安置了老太太的后事,便将这孩子接过来暂住一段时日。留了口信,等她母亲身体好了再作打算吧。你不知道,老太太临走前看着外孙女的眼神,那叫死不瞑目呀!实在揪心。”钱美芹也叹了一口气,说:“小小年纪,也真是怪可怜的!”陈念先点头说:“先这么住着吧,以后再说。多一个人也热闹些。”钱美芹点头,然后说:“这个孩子倒眉清目秀,乖巧安静,不像小地方出来的孩子。”陈念先忽然笑说:“我也是觉得这孩子懂事,不像是才十来岁的小孩子。”钱美芹伸出手打了一下他肩膀,微嗔说:“你既要走,就快一点,车子在外面等着呢。”边说边送他出去了。
赵萧君站在床边好半天,眼神涣散,目光迷离,有些不知所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还有——陌生的人,都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安。小小的萧君习惯了小镇上青石板铺成的小巷,习惯了外婆屋子里迟迟陈旧的午后阳光,习惯了总是稍嫌湿润的空气微风荡漾里带着发霉的味道,一切安详温暖,于她是那么的融洽。可是这里全然是另外一个样,仿佛处处都有些不协调。赵萧君禁不住的心慌迷茫。想起外婆,只觉得痛,郁郁寡欢,再也高兴不起来,却没有眼泪。她那个年纪还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疼痛却一天比一天清晰明白。
赵萧君低头在随身的布书包里胡乱翻寻,找出一个方块小盒子。木制的,微微泛黄,极其简单,没有一点花纹,甚至没有上漆。表面却很光滑,大概是因为长期抚摩的缘故。郑重地放在床头边的矮桌上,轻轻打开来,原来是一块半圆形的玻璃纸镇。
赵萧君双手托在手心里,迎着橘黄色的阳光往里看,绿意盎然,像茂盛神秘的热带森林,活力充沛,充满诱惑。微微摇晃,落叶纷飞,徐徐地飘下来,又像春天里翩跹飞舞的蝴蝶,灵动优美,成群结队。赵萧君将它贴在脸上,一股沁凉直穿心底,心中某个空落落的地方便充实了许多。她撩起衣服下摆,对准吹了口气,将玻璃纸镇上的手迹擦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好。
迟缓炎热的下午,她没有一点睡意。打开房门寻找卫生间。不敢发出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她是来做客的,又不是作贼,可上个洗手间都这样理不直气不壮。房子很大,走起来像逛街,又不熟悉,从西边一直找到东边都没有找到。她有些着急,刚才在车上就一直强忍着。
停在一间微微敞开的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悄悄推开了一点,看见高高的黑色大理石砌成的洗手台,舒了一口气。房间里有袅袅的檀香的味道,闻着很舒服。她轻轻拉开玻璃门,悄悄探出头,却发觉里面刚好有人,正掂起脚尖扭水龙头,身高不够,似乎有些困难。是一个很小的小孩,直直地站在那里只到她的下巴。正确地说,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男孩,眼是眼,鼻是鼻,眉毛浓且黑,不过嘴唇紧闭,显得倔犟而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