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到十点,大家都下班了,只有我和乐乐守着。宋令韦果然过来了。我把衬衫交给他,说:“你还要试试吗?”他斜着眼看了我一眼,说:“不是试过了吗?”眼睛里有笑谑的意思。我装作不知道,趁机问:“宋令韦,我们今天新来了几款衣服。你昨天不是来买衣服的吗?”他无所谓地应了一声。我三两下拆开手里的衬衫,拿过一件最新款的商务型风衣,说:“这样配着还挺好看的。”
他看一眼,“嗯”了下,说:“那行,就这件吧。”我没料到他这么爽快,倒怔了下,随即说:“你这就要了?”他点头,又随手翻其他的衣服。我兴奋得心口乱撞,急忙跟在他后头,问:“这个号你能穿吧?”他说行。我立即又拿起一套纯手工西装,说:“你办公要西服吧,这套觉得怎么样?”他也不看价格,上下看了一眼,说:“这个不错。”便伸手去拿。我连忙说:“没事,没事,我拿着。”带他到休闲区,问:“冬天的大衣要不要?这个是纯羊毛的,倒很好。”他也点头。我一不做二不休,又问他要不要裤子、围巾、领带。他想了下说:“反正都要,一起买了吧。”我想我脸涨得通红,有些兴奋过度了,巴巴地又问:“那衬衫还要不要再来两件?反正男人永远不嫌衬衫多。”
他忽然笑起来,说:“既然这么说,我就再要两件好了。”从架子上一口气拿了五件。只看型号,不看式样。结账的时候我偷偷地跟到收银台,已经过了六位数,我想他是疯了。管他呢,反正他花得起,我有什么于心不安的。
大包小包的装好,堆在地上铺了一排。都说女人购物恐怖,看来男人也差不到哪里去。乐乐也有些兴奋,连忙说:“木夕,你帮这位先生提着吧。”我答应一声,进去拿包,说:“那我就直接下班了,你善后。”
宋令韦也真没有跟我客气,将六七个纸袋推给我,他自己手上也是大包小包,没得空闲。我心情极好地跟在他后头,哼着小调近乎谄媚地问:“你提得过来吗?要不要再给我两个?”他瞥了我一眼:“这正是我要问的话。”我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冷静!不就拿了五千块钱提成吗,顶两月工资吗?有什么好得意的!这辈子又不是没见过钱。
将袋子一股脑儿塞到后车厢,搓了搓手还来不及说话。他极自然地说:“走吧。”我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上去。坐他的名车总比挤公交车舒服,反正顺路。可是他却没有顺路开过去,而是在饭馆前停了车。我打着哈欠说:“这么晚了来吃饭?”他点头:“我晚饭没吃。”我仔细看了他一眼,才察觉到他眼中的疲惫和倦意。一个中宏集团的大老板饿肚子?中宏集团总裁是挂名的,真正当家做主的还是他。这个我还是知道的。他真有这么忙吗?忙到三餐不济,跟我一样?
我甩甩头,不再多想,反正来了就吃,不吃白不吃。他带我开包厢,我说:“用得着吗?在下面吃完就走,岂不方便?”他径直要了最好的包间、最好的服务、最好的饭菜。饭店的经理亲自招待,服务员恭敬地进进出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坐在那里安然处之,仿佛生来就该这样被人伺候的。我看着一大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心想大半夜的这么个吃法,会不会消化不良?随即作了决定,消化不良还是要吃。不用他招呼,拿起筷子在桌子上顿了顿,开始风卷残云,狼吞虎咽。
他被我的吃相吓住了,问:“你一天没有吃饭?”我想了下,说:“算是吧。”这么一比,我平常吃的那哪叫饭呀。被他问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收敛些,问:“你不说晚饭没吃吗?怎么不吃?”他一直坐在旁边抽烟,烟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得有些模糊,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时候他掐灭了扔在烟灰缸里,说:“看着又不想吃了。”我知道,我以前也这样,越好的东西越提不起兴致——那时候还不知道珍惜。
笑了笑,说:“吃着吃着就想吃了,不信你试试。”舀了半碗汤给他,我说:“喝完就有胃口了,这个挺开胃的。”他随便喝了两口,倒也吃了几筷子菜。我夹块鸭肉给他,笑说:“这个鸭子瘦瘦的,不油,入味,吃着很不错。”见他没有动筷,又说:“味道也正好,不老不嫩,而且没有骨头。”他忽然笑了,说:“林艾,你真是不一样了。我不能想象以前的你会做这种事。”
我笑说:“以前的我小呢,人总是要长大的。”以前的他也小,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其实我们的关系很简单,只不过高中的时候谈了一场没有谈成的恋爱。那时候哪知道什么是恋爱,原本就没有什么刻骨铭心,没说什么就散了。隔了这么多年,当初仅有的一点点悸动早就消失不见了。再次重逢,并没有异样,只不过是他乡的旧友,吃个饭聊下天,帮个小忙什么的。
他没有说话,看着我擦嘴巴,问:“吃完了?”我点头,随同他一起下楼。他送我回去,还要将车开进巷子,我阻止他:“等会儿没地方掉头。”他打开车门要送我进去。我忙说:“不用了,不用了,熟门熟路的还要你送。”他没再坚持,倚在车门上。我走了两步,回头笑说:“你下次买衣服还来找我吧,我给你打折。”他也笑了,看得出是真心在笑,不是敷衍客套礼貌的笑。我玩的小心思他一定也知道,那么聪明的一个人。
我走进黑暗里,忽然听到他在身后问:“林艾,林家发生什么事了吗?”我顿住了,说:“是呀,不过都过去了。”都那么多年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你爸呢?”我诧异,说:“你不知道?”他反过来问我:“知道什么?”我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字字重若千斤。
他慢慢地说:“那个时候你突然转学了。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想,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家就出事了?”见我没回答,他继续说下去,“你转学后没多久,我爸升迁了,我就到北京来了。”我点头,怪不得当年闹的那么大的事,他毫不知情。我慢慢说:“那个时候还没出事,其实当年的事我也不大清楚。家里人认为我小,都瞒着我。”为了缓和气氛,我转过话题,“你后来都还好吧?”
他点头,说:“还好。不过我昨天见你躲在试衣间睡觉,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本来我还有些担心,可是现在看来,你很好。”他也没有说我到底哪方面好,我也不问,只笑笑,说:“以前的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我现在穷虽穷点,也有穷的快活。就看自己怎么想了。”他轻轻点头。
他又问:“那你爸还好吧?”怨不得他一直问到我爸,当年我爸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在城里,人人都知道林德民。我平静地说:“枪毙了。”我看见他僵住了。在他说对不起之前,快速地离开了。
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连我爸自己也说他这一生坏事做尽,就是枪毙也不过分。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只知道他最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