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政权之更替。从东汉末年开始一直到南北朝时期,见诸于史书记载的西南地区所发生的政权更替相当多,根据罗开玉和李敬洵二位先生的梳理,大致有如下一些:汉灵帝中平五年(188),刘焉入蜀以益州牧名义建立益州割据集团。献帝建安十九年(214),刘备入益州消灭刘璋割据集团,并于章武元年(221)正式建立蜀汉政权。曹魏元帝咸熙四年(263),蜀汉政权灭亡,益州地区被纳入曹魏政权的统治之下。西晋武帝泰始元年(265),曹魏灭亡,西晋政权建立,西南地区归西晋政权统治。惠帝永兴元年(304),李雄据成都称王建立成汉政权。东晋穆帝永和三年(347),桓温灭成汉,西南地区归东晋王朝统治。孝武帝宁康元年(373),前秦取梁、益二州。太元八年(385),东晋驱逐益前秦在益州的势力,益州复归东晋统治。安帝隆安六年(402),谯纵据蜀称王。义熙九年(413),刘裕派兵消灭谯纵割据政权,益州再次归东晋统治。宋武帝永初元年(420),东晋灭亡,刘宋政权建立,西南地区归刘宋政权管辖。齐高帝建元元年(479),刘宋灭亡,萧齐政权建立,西南地区又归萧齐政权管辖。梁武帝天监元年(502),萧齐灭亡,萧梁政权建立,西南地区又归萧梁政权管辖。简文帝大宝三年(552),萧纪据成都称帝,元帝承圣二年(553),萧纪割据政权灭亡。西魏废帝二年(553),西魏据蜀。北周孝闵帝元年(557),西魏灭亡,北周政权建立,西南地区归北周政权管辖,如此等等。在369年的时间内,西南地区竟发生了多达16次的政权更替,平均23年就会发生一次,政权更替之频繁由此可见。
然后说战争。在东汉灵帝末年之前,西南地区也曾发生过一些战乱,但这些战乱通常都是在西南地区的边缘地带发生的,而腹心地带巴蜀却较少有大规模的战事发生,相对比较稳定。从灵帝末年开始,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延续时间比较长、影响范围比较广的战事开始成为巴蜀地区的“家常便饭”。《后汉书?孝灵帝纪》载:灵帝中平元年(184),“巴郡妖巫反,寇郡县”。《三国志?蜀书?刘二牧传》载:中平五年(188),“益州逆贼马相、赵祗等于绵竹县自号黄巾,合聚疲役之民……旬月之间,破坏三郡”。《华阳国志?公孙述刘二牧志》载:献帝初平二年(191),“犍为太守任岐,与贾龙恶(刘)焉之阴图异计也,举兵攻焉,烧成都邑下”。《三国志?蜀书?刘二牧传》注引《英雄记》云:建安五年(200),巴西安汉人赵韪“因民怨谋叛,乃厚赂荆州请和,阴结州中大姓,与俱起兵,还击璋。蜀郡、广汉、犍为皆应韪。璋驰入成都城守,东州人畏韪,咸同心并力助璋,皆殊死战,遂破反者,进攻韪于江州”。《三国志?蜀书?刘二牧传》和《先主传》载:建安十七年(212)至十九年(214),刘备集团与刘璋集团之间爆发益州争夺战,战火连绵于巴郡、巴西郡、蜀郡、广汉郡和犍为郡之间,以刘备集团的胜出而告终。《三国志?蜀书?李严传》载:建安二十三年(218),“盗贼马秦、高胜等起事于郪,合聚部伍数万人,到资中县。时先主在汉中,(李)严不更发兵,但率将郡士五千人讨之,斩秦、胜等首”。《三国志?蜀书?后主传》、《诸葛亮传》、《姜维传》和《魏书?邓艾钟会传》载:曹魏元帝咸熙四年(263),邓艾、钟会率曹魏军队进入西南地区,消灭蜀汉政权,双方曾在汉中及成都平原北部爆发激战。《华阳国志?大同志》载:西晋惠帝永康元年(300),益州刺史赵起兵叛晋,永宁元年(301)被平定,战事主要发生在巴、蜀二地。《华阳国志?大同志》、《李特雄期寿势志》和《晋书?李特李流载记》、《李雄载记》载:永宁元年九月,李特、李流率六郡流民在益州起义,与益州刺史罗尚所率领的晋军在西南地区展开激战,永兴元年(304),李特之子李雄据成都称王建立成汉政权,东晋成帝咸和八年(332),李寿攻占宁州,至此西南地区所在的梁、益、宁三州之地全为成汉政权所有,六郡流民与晋军之间的战事持续达三十一年之久。《华阳国志?李特雄期寿势志》、《晋书?李势载记》载:东晋穆帝永和二年(346),桓温率领晋军伐蜀,与成汉军队在犍为郡北部及蜀郡南部发生激战,次年(347)三月,成汉国亡。《晋书?穆帝纪》、《周抚传》载:永和三年(347)四月,成汉遗臣邓定、隗文起兵占领成都,拥立范贲为帝,企图恢复成汉政权,十二月东晋征西都护萧敬文又反叛,“据涪城,自称益州牧”,“遂取巴西,通于汉中”,至永和五年(349)四月,这次战乱才为益州刺史周抚平定。据李敬洵先生梳理,孝武帝宁康元年(373)十月,前秦军队入侵巴蜀,与东晋争夺西南地区,至太元十年(385),西南地区的前秦军队才被完全肃清。《晋书?谯纵传》、《宋书?朱龄石传》载:安帝元兴三年(404),巴西郡人谯纵、侯晖等起兵作乱,次年,谯纵据成都称王,此次叛乱至义熙九年(413)始为益州刺史朱龄石平定。《宋书?刘道济传》载:宋文帝元嘉九年,广汉郡人赵广、帛氐奴等聚众反叛,攻占涪城,进围成都,拥立程道养为蜀王,至元嘉十四年(437),赵广之乱才被彻底平定。《梁书?刘季连传》载:齐东昏侯永元元年(499),由于益州刺史刘季连的“严愎酷狠”,连续激起蜀人的大规模反叛,九月,“新城人赵续伯杀五城令,逐始平太守”,十月,“晋原人乐宝称、李难当杀其太守”,次年正月,“新城人帛养逐遂宁太守”,三月,“巴西人雍道晞率群贼万余逼巴西”,六月,“江阳人程延期反,杀太守何法藏”,整个益州地区完全处于了一种战乱不断的状态之中。《刘季连传》又云:梁武帝天监元年(502),益州刺史刘季连起兵反梁,兵连祸结于成都及其周边地带,天监二年正月,刘季连降梁,此乱始平。又据李敬洵先生梳理,西魏废帝元年(552),魏军伐蜀,与梁军在益州展开争夺战,至恭帝三年(556),萧梁在巴蜀地区的势力被完全肃清,战事方告一段落。《周书?静帝纪》、《隋书?梁睿传》载:北周大象二年(580)六月,益州总管王谦以匡复北周王朝为名起兵反叛,十月,王谦兵败被杀,叛乱始被平定。
以上所列,尚仅仅是主要发生于巴蜀腹地的规模较大、延续时间较长的战乱。至于规模小、延续时间短或发生于西南地区边缘地带的战乱,就更不计其数了。由此可以看出,东汉末年至南北朝这个阶段,西南地区的政局是何等的动荡。政局持续动荡,战乱频发,必然带来十分严重的后果,最突出的后果就是经济衰退、手工业衰落、商业贸易阻塞及人口锐减等,比如两晋之间李氏六郡流民起义与晋王朝军队之间的战争,就导致西南地区“三州倾坠,生民歼尽,府庭化为狐狸之窟,城郭蔚为熊罴之宿,宅游雉鹿,田栖虎豹,平原鲜麦黍之苗,千里蔑鸡狗之响,丘城芜邑,莫有名者”的悲惨景象;又如齐末梁初刘季连之乱造成“益部兵乱日久,民废耕农,内外苦饥,人多相食”的人间悲剧。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钱树的生产、销售和使用都必然会受到严重的冲击,它最终走向衰亡,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经济的长期衰败,使钱树赖以发展的物质基础荡然无存
我们知道,钱树是厚葬风气的产物,厚葬习俗的延续和钱树的生产都需要繁荣的经济作为支撑。但是,当历史的车轮驶入魏晋南北朝时期之后,钱树却逐渐丧失了来自于经济的支持。
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政局上的长期分裂割据和战乱频仍,中国的社会经济陷入了严重的衰退之中,“在剧烈的社会大动荡中,社会经济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严重摧残,使社会生产停顿,田野荒芜,人民流亡,城镇夷灭,过去曾是人烟稠密的工商汇聚之地,繁华富庶之区,转眼间已变得烟火断绝,无复人迹。在这种情况下,社会经济一次又一次遭到严重破坏”。在这种全国性的经济大衰退背景中,西南地区的社会经济亦未能幸免。蜀汉和西晋时期是西南地区政局相对稳定的时期,但是,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时期,由于长年的战争,经济也出现了衰败的迹象。《三国志?吴书?薛综传》注引《汉晋春秋》云:东吴孙休时,薛珝受命出使蜀汉,发现蜀汉境内已是“经其野民皆菜色”的状况。《华阳国志?后贤志》载:蜀汉灭亡时,巴地虽未经受战乱,却也出现了“巴土饥荒,所在无谷”的景象。《晋书?王长文传》载:在西晋号称“小康”的武帝太康年间,西南地区出现了“蜀土荒谨,开仓振贷”的局面。到李氏据蜀时,西南地区经济衰败的情形进一步加剧,常璩《华阳国志?序志》说此时“三州倾坠,生民歼尽,府庭化为狐狸之窟,城郭蔚为熊罴之宿,宅游雉鹿,田栖虎豹,平原鲜麦黍之苗,千里蔑鸡狗之响,丘城芜邑,莫有名者”。到南朝时,这种情况并未有所改善,《南史?罗研传》所说的“百家为村,不过数家有食,穷迫之人,什有八九,束缚之使,旬有二三”的窘况仍然存在。
在这种经济极度衰败的环境中,对于一般的平民百姓而言,谋求生存已成为首先要面临的大问题,很难有多余的财力、物力投入到钱树这类与生存无关的物品的生产。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钱树不再获得存在和发展所需的经济基础,便是很自然的事了。
(三)采矿业的低迷,民间手工业的衰落,使钱树的生产再也无法获得原料、技术和场地的支持
受战乱频发、社会动荡、经济衰败所累,与秦汉时期相比,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手工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主要表现为:一是官府手工业日益兴盛,而民间手工业陷于极度衰落之中,处境日益艰难,几乎已没有存在的余地;二是冶铁业、金银器制造业、制盐业、造船业等手工业门类取得了比较大的发展,但也有一些手工业门类的发展表现出衰落的态势,如铜器制造业等;三是手工业生产内容转向,越来越多地倾向于奢侈品和军用品的生产,主要用于满足贵族官僚和军事作战的需要,而作为商品生产的手工业几乎不再存在。在这种大背景下,铜器制造业的发展呈现出两极化的态势,一方面在官府手工业中尚占有一席之地,但生产的方向主要是铜兵器、铜镜和铸造佛像及其有关器物,另一方面在民间手工业中则几乎完全退出了生产领域。这个时期,西南地区的手工业也日趋衰落,特别是铜器制造业和铜矿业的衰微尤为显著。两汉时,这两个行业在西南地区的官私手工业中尚占有一定的地位,但到两晋南北朝时,在重要的手工业门类中已几乎难觅其影踪。西南地区铜矿业,从《南齐书?崔祖思传》所载“刘备取帐钩铜铸钱以充国用”来看,可能在蜀汉初期就已出现衰落的迹象,此后长期陷于停顿的状态,直到萧齐初年才又有重新大规模开采南广郡蒙山铜矿之举,但很快又因“功费多”而废止。而且,该地区的手工业亦日益为官府所控制,《晋书?李寿载记》载,成汉时李寿“又以郊甸未实,都邑空虚,工匠器械,事未充盈,乃徙旁郡户三丁已上以实成都,兴尚方御府,发州郡工巧以充之”;《宋书?刘道济传》载,刘宋时,益州“府又立冶,一断民私鼓铸”;《南史?梁武陵王纪传》载,萧梁时,梁武陵王萧纪镇守益州,“内修耕桑盐铁之功,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故能殖其财用,器甲殷积”。此皆为西南地区官府控制手工业之例。
魏晋南北朝时期手工业的巨变,特别是西南地区铜器制造业和铜矿业的衰落,对钱树制造所造成的影响是非常致命的。首先,我们知道,钱树的使用者主要是无官秩的地方豪强,制造主要是在民间铜器制造业中实现的,那么,民间铜器制造业的衰落必然会导致钱树生产场地的缺失,无法得到技术上的保证;其次,由于钱树体通常是铜、锡、铅三元合金,铸造需要相当数量的铜、锡、铅料,而此时铜矿的开采已陷于停滞的状态,使得钱树的生产再也无法获得足够的原材料供应;其三,由于手工业生产的取向转为奢侈品和军用品,而铜器制造业转为生产铜兵器、铜镜和铸造佛像等,钱树已很难再度被列入官私手工业生产任务中去。基于以上种种情况,从生产的角度来讲,钱树的生产既得不到原料补充,又缺乏场地和技术的保证,那么它的衰亡就成了早晚必然发生的事。
(四)商业经营方式的官僚贵族化,经营内容的奢侈品化,使钱树再也不能作为商品进入流通领域,无法获得进一步发展的空间
魏晋南朝时,以江南地区为代表的商业发展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这与当时战乱频仍、经济衰微的社会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不过,这种繁荣乃是一种畸形、虚假的繁荣,主要表现在:“首先,以商品的类别来说,高级奢侈品占有整个商品的颇大比重,因而对整个社会经济的发展作用不大;其次,以商业经营的形式来说,多系不同地区之间的长途贩运,商人获利多来源于地区差价,而不是靠丰富商品种类、提高商品质量和改善经营方式获得的,因而本质上无助于商业与手工业的发展;其三……商业与手工业的发展并不是以农业的发展为前提条件的,因而缺乏广阔的国内市场;其四,官吏、贵戚与皇族成员的经营商业,既限制了民间手工业与商业的发展,又使商业与手工业更附属于封建的地主经济。”这种畸形的商业繁荣所带来的,“不是国力的强盛,而是农业与民间手工业的破坏和国力的衰弱”。
西南地区的商业,两汉、三国时曾盛极一时,到成汉时,受不断发生的战乱影响,一度陷于低迷。东晋攻灭成汉以后,一直到南朝,该地区的商业活动越来越多地受到来自于官僚贵族的干涉,其发展日益显现出官府的色彩。如《宋书?刘道济传》云:刘宋时,刘道济出任益州刺史,“长史费谦、别驾张熙、参军杨德年等,并聚敛兴利,而道济委任之”,“远方商人多至蜀土资货,或有直数百万者,谦等限布丝绵各不得过五十斤,马无善恶,限蜀钱二万。府又立冶,一断民私鼓铸,而贵卖铁器,商旅吁嗟”;《南史?梁武陵王纪传》云:萧梁时,武陵王萧纪镇守益州期间,“南开宁州、越嶲,西通资陵、吐谷浑。内修耕桑盐铁之功,外通商贾远方之利,故能殖其财用,器甲殷积”。如此等等。
贵族官僚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参与经商,垄断商业活动,必然使得商业活动日趋官府化,从而造成官府商业日益壮大,民间商业日渐萎缩。官府化商业的最大特征是以牟取暴利、满足贵族官僚的奢侈生活为最终目的。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钱树这类丧葬用品自然无法再次成为商业活动关注的对象,从而丧失了来自于商业的助推力。东汉时钱树借助商业而实现进一步发展和传播的风光不再。
(五)丧葬风俗由厚葬向薄葬的转变,使钱树逐渐为丧家所摒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