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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我早进来一个星期。没有接受训练,直接开始工作。试用期是三个月,期间,我们的工资都是每月三百块。她闲下来的时候,除了看书就是睡觉,一次,她说她想买个可以装在口袋里插上耳麦的录音机,因为她在自学英语。我说:“买吧。又不贵。”她说:“怎么不贵?四五十块钱呢!”我忽然想起那套纹胸。我说:“怎么?舍不得?”她说:“手头有点儿紧。”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可是我的工资还没有发。当天,我到主管那里去问可不可以预支些薪水,主管在个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连头也没抬,说:“不行。没这规矩。”主管是个快要三十岁的老处女,叫窦梦茹,她总是板着个脸,平时除了管理我们这些服务员,就是协助收银台的申小姐记个帐什么的,有时候也会进入包间里,专门“伺候”那些需要象她那样“专业”的服务人员进行服务的顾客,听说她倒酒都能和别人倒的不一样,不但姿势优美,而且还能“控量”,客人说倒到酒杯的几分之几,她绝不会少倒一分,也不会多倒一分。而且她还有个很大的优点,她笑起来就像电信广告上的小姐们那样亲和,但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笑。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房间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这次受到被拒绝的污辱,都是董柔逼的。我气势汹汹地把纹胸和内裤脱了下来扔到她的铺上,喊道:“还给你!还给你!”
她本来正在看书,这时受了惊吓似地蓦地坐起来,说:“怎么啦?什么事?”
我说:“又不是我让你给我买的!现在又逼着我要钱!工资没发,难道让我偷抢给你吗?”
她吃惊地说:“谁逼你了?”我说:“就你!”她疑惑地说:“我怎么逼你了?路小青!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我正在气头上,接口道:“谁跟你是朋友啦!你只不过是个‘忙到’,谁跟你是朋友啦!”在这座城市里,将内地的打工者统称为“忙到”,意喻为“一忙就到”的意思。她震惊地看着我,本来红扑扑的脸蛋居然刷地变得苍白,她的身体发着抖,猛地把纹胸和内裤又扔回给我,“你,你不嫌丢人!她们就快回来了,你快穿上衣服。”
也就在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一丝不挂地站在地上。我忙钻进了床帘,觉得床都微微地颤着,可想而知,董柔被我气成了什么模样。想到自从来到这里,她其实一直在帮我,我忽然感到很愧疚,低声说:“董柔,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没有说话,我边穿衣服边说:“都是窦梦如!我预支点儿工资,她冷着脸拒绝了我,连头都没抬,我气死了!吊得那样儿!”董柔还是没有说话,我说:“你怎么不说话呢?我都道了歉啦!你别忘了,你比大好几岁呢!肚量不能这么小……”我从下铺探头出来,只见她拿被子捂着头。我是个固执的人,她不听我说话,我却偏要让她听,我一把掀开她的被子,“你怎么这样儿!我跟你道歉呢!你怎么……”
话没说完我就怔住了,她缩成一团,咬着自己的拳头泪流满面。我愣愣地没有说话,又把被子给她重新盖上。
她很伤心。非常非常伤心。我不明白,其实这只是件小事儿,不值得流眼泪。可是她却流泪了,她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她哭得很厉害。可惜,我什么都不能做,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收回这个错误,或者我有月光宝盒在手,可以回到过去的那一刻,重新来一次,我收回所有伤她的话?
那天晚上,我用餐巾纸折了朵绣球花挂到了她的床头。她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枕头边放着个鞋盒,鞋盒上放着只能够滴滴报点的小钟表,一角纸露在鞋盒外面。是信纸,那么,这鞋盒里是藏着封信吗?我往四周看了看,两个下半日工作的同事夏丹和洛逸飞都还没有下班,整个宿舍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在想,是不是可以?可以偷偷地看一下?我的好奇心永远很强烈。
我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字迹很清秀,但每个字的“竖”笔画都写得特别重而长。在学校的时候,看过一些青春杂志,杂志上有笔迹鉴定人性格的版块使我印象深刻,好像如信上这样的字迹,应该是代表这个人很执着的意思,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枫:
最近好吗?大学的生活是不是特别有意思,算一算,今年是你大学的最后一年,但我却仍然没有考上大学,是不是让你很失望。我现在很后悔,我不应该让你等着我,三年高考,三次失利,我其实根本没有能力追上你。我看到了我爸爸的眼泪,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我知道,我是她最宠爱的女儿,可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我坚持不下去了,我选择顺其自然,我把命运交给了命运之神,我随着爸爸来到了陌生的城市,这座城市很繁华,我见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奢华,也见到了从未见到过的糜烂,这座城市里的人,把像我这样来打工的人叫做“忙道”,一忙就到的意思,如同外国的种族歧视般令人难以接受。其实要我理解,“盲道”更加贴切些,过着道家般的清苦生活,看不到未来的路,我很绝望,也更加地想念你,想念你曾唱给我的歌。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是再也没有希望了,我们的缘份其实早在你离开家乡去上大学的时候就已经结束,只是因为我们的傻与天真,才让它持续到了现在,但是,现在,让我们理智地,结束它吧……
柔柔
某年某月某日夜
原来,这是她写给一个叫做“枫”的男孩子的信,并不是她收到的信。我这时却因为窥视到了她的隐私,而感到非常后悔,也明白了她在我说了我们不是朋友的时候,她伤心的理由。
我把信尽量地按原样放回去,还特意地拉出一个角露在外面。然后我回到了自己的铺,躺在床上,她哭泣的模样和那封信的内容,总是交替地出现在脑海里,我感到烦燥,开始出汗,怎么都睡不着。我想,那个叫做枫的男孩子,是个怎么样的男孩子呢?他英俊吗?他能够上大学,一定有很高的智慧吧?那么,能够吸引到董柔亲睐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直持续到了董柔回到宿舍来。她没有开灯,大概是怕灯光刺眼打挠我的睡眠,她摸黑地爬上了自己的上铺,我听到她盖上了被子,然后就一动不动了。我尽量地把脚伸直,摁了床头的开关,灯蓦地亮了。我感觉到她似乎猛地一抖。
我忙说:“别怕,是我开得灯。”她说:“你要上洗手间吗?”我说:“不是。我睡不着。”她哦了声就不言语了,我说:“还在生我的气吗?”她说:“嗯。”我哈哈地笑了,她还真是老实不客气地承认了。
我直接从下铺探出身子,手紧紧地抓着床沿,我说:“怎么才能让你不生气?”她也笑了起来,说:“小心摔下去。”我摇摇头,“你真的要说说,怎么才能让你不生气?”她说你真的想知道?我说:“当然啦!到这里以后,我就只有你这样一个朋友,我怎么能不珍惜?”她白了我一眼,说:“就是嘴上说得好听,牛脾气一上来,恨不得把人踩到地狱去。”我说:“我就这么个性格,你说怎么办吧?”她说:“明天下午陪我逛街去。”我犹豫了下,说:“陪你逛街你就不会再生气了?”她点了点头,说:“自从来到这座城市,还没有好好看过呢,不知道是不是像我们老家的城市一样大。”
我说:“好!不过我一分钱都没有,我是不会进商场的,不买东西光看,不好意思。”
她说:“好。我们就不进商场。”
第二日,五点钟下班。我匆匆地跑回宿舍,只见她已经穿戴整齐在等着我了。一头浓密的头发低低地束在一起,脸上淡淡地扑了粉,唇上涂了点唇彩。我赞道:“呵!只这么稍稍地一打扮,居然像仙女儿般地漂亮。”她笑着,“乱说!”我说:“真的!”我没有换衣服,穿校服逛街,还不如穿着工作服来得舒服。我重新梳了下头发,就两手空空地和她出了门。这座城市我并不陌生,我曾经来过很多次,我的家就在离这座城市不远的郊区。我们走在金马大道的人行道上,两旁的树阴遮住骄阳,身边人来人往,我狠狠地吸了口空气,说:“走在树下面就是好,呼吸的特别舒服。”她说:“是啊,在我的家乡,我们每天都可以到小溪流里去洗脚,空气清晰明丽,到了这后,我怀疑自己得了气管方面的疾病!”我哈哈大笑,“你就夸张吧!看不出你还这么幽默!”她说:“真的!”我说:“像仙女儿般漂亮!真的!”她又说:“你那不是真的,但我说的是真的!”我说:“我的真比你的真的真!”
我指着金马大道不远处高高的塔肩,“你看那儿,就是和平广场,那个塔是实心塔,塔上有许多鸽子。”她高兴地说:“那我们去那里吧!”
到了广场内,她显得很兴奋,钻到搭满了啤酒花的长廊下,以为廊下无人,高兴地欢呼起来,哪知道这廊虽短,却拐了好几个弯儿,刚走到第一个弯儿,就见那里有个三十多岁的戴眼镜男人,光着肥胖的上半身,西装放在一边,另一边则摆着盘花生,手里拿着瓶酒,边喝酒边吃着花生,见我们进来,说:“刚才你们俩谁叫的那么恐怖?”董柔的脸愈加地红了,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我把她挡在后面,说:“我喊的!怎么地了?”那男的说:“没怎么地!就是吓了我一跳,以为喝太多,不小心进了魔鬼洞!”我哈哈地笑了起来,拍拍这位仁兄的肩膀,“先生,酒这东西不是好东西,你要少喝点!”他淡淡地说了声谢谢,拿胖手在我拍过的地方扫了扫,好像我刚才那么一拍,把虱子拍到了他的身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