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绝族(杨洛)
世民倏急回身,一把搂住了我。我能感觉得到他的手,在用力地把我按进他的胸怀里,还有他的双唇……在我的后颈处细细密密地印着热吻。热液继续从我的眼眶中汹涌而出,沾湿了他的前胸。但我们都没说话,静室之中只听到我们急促粗重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我们才分开来。世民伸手轻轻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水,道:“洛洛,你才刚刚生产完,不要想太多事情了。虽然你身体比明妹好多了,但这样哭啊哭的,对你恢复元气总归是不好的。”
我强笑出来,道:“是,我不会再哭的了。”说着,却见世民剑眉紧蹙,忙问:“怎么了?”
“洛洛,有些事,我是不该在这个时候跟你说的。可是……我本来是奉命出镇长春宫的,今天破例回府来,说起来已经是擅离职守,大大不对的。父皇为着明妹长子出生之事纵容了我这一天,但我也不能太过份了,免得又落把柄于人,因此明天还是得赶回长春宫去。如今河东局势不稳,只怕我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些事,我若今晚不跟你说,以后你自己知道了,只怕……更是不好。”
“你说吧,我没事的。”
“洛洛……”世民眼中流露出怜惜之意,“其实可能你已经知道了。毕竟……现在已经是十月了,那事是八月一日发生的。”
“是……侑儿的死吗?”
“果然……你已经知道了。”
“我是隐约听到一些传言。”我用力地咬了咬下唇,强抑着又涌上鼻端的酸意,“但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缘故死的。”
“我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
“是的,我也不知道。”世民慢慢的说着,“我远在长春宫,也只是听传言而已。只是说他逝世了,有说是病故的,但也没有确切的说法。”
“侑儿身体一向都很好。不过,当然,小孩子嘛,也确实容易生个什么病的。可是,之前我一直没听说过他有生病啊。”
“洛洛,这些事,你就不要执着追问了。”
“我……知道。”
世民的指腹轻轻的在我手背上抚过:“父皇给了他‘恭帝’的谥号,以其无子,由族子杨行基继承他的酅国公的爵位。”
我点了点头,冷冷的道:“这谥号,跟王世充给侗儿的一样呢。”
世民霍然抬头看向我:“这么说,杨侗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想不知道,亦不可得啊。长安这里有很多人在洛阳那边都有亲戚朋友什么的,因此洛阳那边的消息,很快都能传到长安来,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就是在这秦王府内,仆从中私下里议论的也很多。我听说,今年四月的时候,王世充就已经废了侗儿的帝位,把他软禁在含凉殿内。侗儿比侑儿年纪大一点,正是对世事半懂不懂之际。说他不懂呢,他又知道自己是皇帝;说他懂呢,他又以为自己真的是皇帝。于是就跟拥立他的王世充这老狐狸老是对着干,以致王世充对他甚是忌惮。他身边又没有像我这样真心实意为侑儿打算的皇室中人告诫他要放手,倒是有一帮对王世充心怀不满、于是老想着利用他的名义来对抗王世充的朝廷大臣。王世充害怕起来,索性在废掉他的一个月后就把他毒杀了。我听说,他虽然被迫服了药,可一时之间还是死不了,那负责杀他的王行本急于了结事情回去复命,竟是等不及,索性还是用一幅布帛把他勒死了……就像……对待我父皇那样……”
世民听我的语音又哽咽了起来,忙一把抓紧我的手,道:“洛洛,答应我,不要哭了,不要再为杨家的人流泪。这些眼泪……是永远都流不完的。”
我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淡淡的道:“不,这些眼泪,是流得完的。杨家的子孙都死光的那一天,我为他们流的眼泪……就可以流完了。现在……不是都已经差不多了吗?”
“那么……萧皇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悚然一惊:“不,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我只听说宇文化及那奸贼弑杀了我父皇之后,最初还装模作样的立了杨浩为帝,裹胁着萧皇后等皇室之人,率领骁果军西返,在童山被瓦岗军打散了,逃蹿到聊城去。他自知无幸,一边喝酒自我麻醉,一边说什么‘人生固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索性把杨浩毒死了,自立为什么‘许帝’。你叔父李神通不是有奉命去打聊城打他吗?听说战事进行得不是很顺利?后来怎么样了?”
“神通叔打仗不行,打来打去就是打不下来。后来河北的变民窦建德自立夏国,以讨逆为名也率兵逼近聊城,神通叔自忖不是对手,就退了兵。二月的时候窦建德终于攻破聊城,把宇文化及活捉回襄国,全家处斩。窦建德为了向突厥示好,再加上你的姑母义成公主在始毕可汗死后再嫁给其弟处罗可汗,仍然做着可敦,所以就把萧皇后接了去突厥。跟着一起去的,还有你二哥杨暕的遗腹子杨政道。”
我已是欲哭无泪,惨然笑道:“侑儿,病死了;侗儿,缢死了;浩弟,毒死了……杨家的男丁,就只剩政道这小娃娃了吗?什么时候,他也会死了呢?”
“有你义成姑母在,他应该还能是安全的吧。”
我摇头道:“义成姑母,她自己也自身难保的吧?否则,以她是处罗可汗的兄长之妻,怎么要再嫁?”
“兄死弟及,那倒是突厥的习俗,也不见得是对你义成姑母的不敬。突厥之内可敦的权力极大,这也是值得的吧?”
“我只怕处罗把萧皇后接去,安的不是什么为了她好之心,只是想利用她这前朝皇后的身份,以后能有个大义之名,比如打着什么复兴隋室的,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侵扰中原了。”
世民肃然道:“洛洛,你确实是深明大义之人,把突厥的狼子野心看得很清楚。我大唐若能一统天下,自然容不得突厥一介蛮族侵扰国境。甚至他日我军强盛,扫平漠北也是迟早之事。萧皇后若能有你这清醒的头脑,就不会助纣为虐。否则……突厥被灭之时,也确实就是杨政道这杨家如今遗留在世的唯一男丁血脉性命堪忧之日。”
我叹道:“萧皇后虽是性情温婉,与我的个性大不一样,但是我知道她也是深明大义之人。我父皇当年施政暴戾,萧皇后也是不能认同的,但她对我父皇深怀畏惧,不敢直言,只能写了一篇《述志赋》来作委婉的劝戒。可父皇置之不理,她也是无可奈何。现在她在突厥,也是寄人篱下,就算处罗要利用她的名义,只怕她也无法左右些什么。其实……我倒是比较担心义成姑母,她为人性情刚烈,跟我倒是颇为相似,但说到头脑冷静清醒,却似乎不能对她寄望太高。世民……”我看向他,“我知道我这是不情之请,但是……如果有一天,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萧皇后与政道落入你们手中,可否……放他们一马?好歹……给我们杨家……留下一点血脉吧……”
“洛洛……”
“我知道以你现在的处境……我真的不该要求你这些的。我只是……觉得好绝望……”我用力地摇着脑袋,好像这样可以把又要涌上来的泪水挥去。
我在做什么呢?我不该这样要求世民的,我不该这样让他为难的……
“洛洛……”世民又把我的脑袋拉进他怀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对不起,要说一句安慰你的话,不会很困难;但我不想对你撒谎,哪怕只是为了让你能一时地安心。我只能说,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如果到时我有那个能力……是的,我答应你,我会保全他们……为了你。”
我靠在世民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闻着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感受着他的体温,慢慢地、慢慢地,心绪又稳定了下来。
忽然,我想起一个人,抬头道:“世民,你刚才说,窦建德把宇文化及活捉了,还全家处斩了。那他三弟宇文士及呢?还有士及的妻子——我的姐姐南阳公主呢?她怎么了?也给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