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梦境（杨曼）
玄武门……临湖殿……
我站在临湖殿的二层，身后是他……世民——我终于能在心里叫出这个禁忌般的名字来。
“小时候，我经常来这里。但自从义宁年间以来，我就没上来过了。”我打量着殿内的雕梁画栋，微微有点惊异于这里的摆设仍一如往昔，“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这里跟以前还是一模一样啊。”
“太极宫里的殿堂那么多，现在有不少都是闲置了。”身后的世民如聊家常般跟我闲谈着，好像我们还在万贵妃那儿一般，并不是在只有我们两人独处的幽会之中，“这临湖殿也一样。不过每月定期的还是有宫人负责洒扫门庭，摆设什么的也大多没怎么搬动。”
“嗯……”我慢慢走近一扇窗户前，碧波荡漾的海池映入眼底，湖面的凉风更是扑面而来，好不清爽。
世民也跟着走了过来，极目远眺着在阳光之下闪耀着银晖的海池：“啊，从这里看海池，真美……”
“是啊。”我低声的道，“当年炀帝在这里临近海池之处建起这二层高的殿堂，为的就是尽收这美景于眼底。”
“是么？炀帝……果然是很会享受的呢。”
“还不止哩。每当仲夏之夜，他就会带着一众妃嫔宫娥，乘着龙舟前来纳凉赏月。玩至尽兴时，于夜凉如水的三更时分，就从我们刚才进来的那个侧门出去，半带着醉意的骑着良驹穿过那片小树林，回到太极宫。”我回忆着往事，当年跟随着洛姐姐与宫中众女嘻哈笑闹着，在夜里披星戴月，穿行于小树林中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的浮现于脑海。
“原来如此……”世民轻声的道，“怪不得你刚才会带我走那条路。现在大概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从太极宫到这临湖殿来有如此隐蔽的一条路了吧？”
“嗯，因为是在林间穿行，外面大道上的人看不见。又是从侧门进来这临湖殿，没有经面向玄武门的正门。再说，这临湖殿丢空已久，谁也想不到有人会进来吧。其实，就算是炀帝在位之时，这里也不宜于住人，平时也一样的是人迹罕至的。”
“你刚才不是说，你小时候经常来这？”
“是啊，就是因为不会有别的人到这儿来，所以当我想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这里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世外桃源呢。”我忽然想起一事，一把拉起世民的手，往一张摆在中间的椅子走去，“这里还有个妙处，来，坐这里看看。”
我把他按坐在椅子上，他左右看了一下，问：“这里有什么特别吗？”
我往他前方偏左处安放的一块铜镜一指：“你看那镜子，能看到什么吗？”
他定神一看，“咦”的一声：“是玄武门？”
不错，那镜子里映照出来的，是玄武门前的情景。
“这里还有一块镜子呢。”我往他前方偏右处的另一块铜镜一指。
“啊，那是海池。”
“有意思吧？”我向着他微微的笑道，“你坐在这张椅子上，临湖殿外的人根本看不见你，不知道在这殿里有人。可是你呢，却可以通过这两面镜子，把玄武门的情景与海池的风景都尽收眼底了。”
“真的呢。原来这个临湖殿有这样的妙处。”世民轮流地左右移动着眼睛，一时看看这块铜镜中的玄武门，一时又看看那块铜镜中的海池，脸上尽是孩童般好奇欣喜之色。
“所以小时候我最爱到这里来了。”我站在身后，也左右看着两块铜镜，“从那小树林边上的侧门进来，谁都不知道我在这临湖殿里。而我呢，却坐在这里，把玄武门与海池都看到了。当我想看自然风光的时候，我就看映照出海池的这块镜子；当我想看人来人往的时候，我就看映照出玄武门的那块镜子。其实大部分时候呢，我都在看玄武门，那里络绎不绝的总是有人进进出出。有人趾高气扬，有人垂头丧气；有人感激谢恩，有人争吵拌嘴……在这小小一方镜子之中，就似是收纳了万千世界的人间百态。”
“你那时小小年纪，就已经会得如此感慨万千了吗？”世民转过头来，拉我在他膝上坐下，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轻轻绕在我腰间。
我那本来一直强自平静的心，开始猛然的跳动起来，像一颗从高处跌下的珠子，嘀嘀嗒嗒的在地上弹跳不休，最终会停落在何处也全然是身不由己。
“小曼……”
他轻轻的、低低的叫唤着我，双唇落下，从我后颈、脸颊一直吻到眉心、鼻梁……最后到唇齿。
我合上了眼睛，全身都沉静了下来，就连刚才那颗跳跃不定的心，也出奇地宁定。这最初的时刻，是最美好的时刻。我什么都不想，不想他这样对我该不该，不想我这样不表反对是该不该，乃至于……我们之间发生的这一切，到底该不该……我不想，我不想去想……我只是沉醉在这一刻里，他爱抚着我的这一刻，是我一直只有在梦寐之中才能偷偷地、悄悄地、从不为人所知地缱绻着的这一刻……
“我……是在做梦吗？”只因有太多次的信以为真的，最终却发现又不过是一场春梦，醒来时只剩泪流满面，于是在他的双唇从我唇齿之上轻轻抽离时，我不敢张开眼睛，先问了这么一句。
“是我……在做梦。”他低语着，有若梦呓，“自从收到那示警的锦帕，我就经常做着一个梦，那里面有一个女子，身上散发着那独一无二的脂粉香气。可她的脸庞总是在一片迷朦之中，我永远看不清楚。我能看到的，只是她手上总是拿着那一方锦帕。还有……就是那股香气……”
他的手抚上我的眼帘，轻轻拨开我的眼睛，似是要从他的梦境中追忆那朦胧的脸庞，好好地辨认……
“你……不是以为示警的是……”
他的手指落在我的唇上，像是在阻止我说出别人的名字，又像是在以指腹与我的双唇相触为吻。
“我是曾经有过误会，但其实我从来都抱有疑惑。因为那香气……我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闻到过，只有在梦里跟那看不清脸庞的女子在一起时才闻到。也许是这样，我从来没跟……别人确认过那锦帕的所属。大概是，我深心里就知道那不是她，那梦中的女子，不是她，是你……是你……”
他的双唇再次覆上了我的双眼，轻柔地蹭擦着。
我又合上眼，感受着他的吻，梦里的情景栩栩如生的再现。就是这样的，梦里的他就是这样吻着我，轻轻的，柔柔的……一点没错。
“还有什么？梦里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你一直在哭。不知道为什么在哭，我怎么问你，你都不回答，只是紧紧地攥着那条锦帕，却没有用来拭擦你的眼泪，泪珠就这么一直地滚落在你的手上，还有我的手上……”
果然如此……
原来，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在那个梦里，他的梦里，我的梦里，一模一样的、契合得丝丝入扣的梦里……
我微微的笑了，释然地笑了。
是的，释然，完全地释然了。一直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就是为着这个而哭泣的。原来，他都知道，他连我的哭泣都知道。他只是不知道我就是那个梦里的人，不知道我是为他的不知道而流泪。
我舒心地依偎进他怀里，什么都不想，虽然明明知道有着太多的东西需要我们去想。但这一刻，在这最初的时刻，我只想享受梦境成真的快乐。
他也是这样吧？他拥着我，只是不住地轻轻吻着我的发鬓，我的脸庞，我的指尖，我的……一切。
泪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由眼眶滑落。我不知道为什么哭，只知道想哭，就哭了。
与梦里的不同，他没有再问我为什么哭，只是用他的手与唇交替地拭擦着我的泪水。
如果这一刻可以永恒，如果可以这样哭着的时候也那么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