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 寂寞（杨曼）
“小的时候……”世民说了一句之后，却沉默了下来，沉默的时间久得我都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他却忽然又开始说了起来，“……娘亲不喜欢四弟，但也不打不骂他，就是不理他，不让四弟到她跟前去，甚至不让我们在她面前提起四弟。我们兄弟四人，大哥是乖孩子，从来不会淘气招惹父母生气的，三弟身子不好，想淘气也淘气不起来吧。男孩子里就我和四弟最能捣蛋闯祸，经常在外头招风惹事，给人家告状告到家里来。”
说着童年往事，世民嘴角一翘，不觉微笑了起来，“……我犯了事，那时父皇倒不怎么舍得下手罚我，都是娘亲来执行家法。可四弟呢，他犯了事，却是没有人会罚他的。父皇一直都觉得对他抱疚在心吧，因此是不忍罚他；娘亲呢，却完全就是对他不理不睬，所以也不去罚他。有一次，我和四弟一起犯的事，我挨了罚，四弟却没人管。我觉得挺委屈的，娘亲却跟我说：‘我罚你，那是为着你好。三胡那种烂泥扶不上壁的，我才懒得管。他这人，总爱无事生非，那是故意的，想我罚他，他就能到我面前来；听我骂他，他就能跟我说上话。他这用心，我早就看出来了。’”
听到这里，我心中一动，大概我脸上也显现出了震动之色，世民向着我微微点了点头，“……娘亲这话，那时我年纪太小，听得半懂不懂的，只听明白了娘亲是疼我不疼他。直到那天，你跟我说了一句‘元吉……总爱无事生非。’我当时心里就是一怔，想起这话不是跟娘亲当年说的很相似吗？我再回想娘亲那番话，忽然就都明白过来了。四弟其实是因为大家在娘亲的影响之下，都不理他，他觉得太寂寞了，才这样故意无事生非乱捣蛋，其实是想引起大家对他的注意，特别是娘亲的注意吧。”
原来……是这样的吗？
我回味着世民的话，却听他又道：“四弟自小就喜欢处处跟我作对，搞得我是很讨厌他，也想跟他对着干。可娘亲总是拉住我，叫我不要理他。现在想起来，其实还是因为……他太寂寞了吧。如果小时候，娘亲多理他一点，哪怕只是打打骂骂也好吧。只是事到如今，我与他之间长年累月积怨已深，再加上利益所在，权欲所系，这心结是永远都解不开的吧？”
“那你叫我好好待他……？”
“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可娘亲已逝，这世上能稍稍去除他寂寞之念、暴戾之气的，大概就只有你了。”世民凝视着我的双眼，“你不是说，你们之间毕竟还有夫妻恩义吗？你会这样想，四弟多少也会这样想……”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目光一转，看向我身后，语速转急：“小曼，我要走了，他……来了。”
我扭头一看，果见铜镜映照出的玄武门中，元吉的身影正急急的向着临湖殿这边跑来。
他终于发现这个地方了吗？
我的心咚咚乱跳，再转头时，只见世民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下面，然后听得侧门打开又关上，脚步声远去。
我连忙坐回到椅子上，竭力的凝神静气，让狂跳不已的心平复下来，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卷，悠然自得地读了起来，眼角余光却不住地瞄向铜镜。
从铜镜可见，元吉毫不迟疑地直奔临湖殿的正门而来，显然他已经十分确定我们就在这里。
“你在这里干什么？”元吉“登登登”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
“我在干什么，你不都看见了吗？”我扬扬手中的书卷。
“要看书，在府里不行吗？干嘛要跑到这儿来？”元吉一边满脸狐疑之色的说着，一边像猎犬一样到处嗅着，像能嗅出什么可疑的气味。但在这楼阁里，除了我那股特别的脂粉香气之外，他是什么都不会闻得到的。
我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任由他烦躁地四处走动，满腹疑惑的左右张望。
“在这里可以一边读书，一边看着海池，府里哪有这样的好风光？” 我走到临近海池的窗户，感受着海池上吹来的微风拂弄着我的发丝，如同世民的手在轻抚着我。
“以前你都没这样的，这不是太可疑了吗？”元吉把四处翻了个遍都没看出可疑之处，便走近我身边。
“以前我才经常这样做。小时候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经常来这里，一个人看着海池。”
元吉扳着我的肩头把我拉过去面向着他，满目猜疑地盯视着我的脸，“你哭过来着。为什么哭？”
“因为想起以前的事啊。想起以前是多么自由自在，整天整天呆在这里也没人过问；现在呢，在这里呆个把时辰，就已经有人纠缠不休的问个不住。”
“小曼……”
“好了，我今天呆够了，走吧。”我掉头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站住！”元吉大喝一声，再把我拉回面对着他，“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做得到让我看不见的，但我就是知道，他来过这里，对不对？”他顿了顿，又道：“刚才我看他本来要经玄武门出宫，突然又折返，就已经觉得不对劲。我跟在他身后，却没几步就给他甩了，可是这只会让我更疑心。我在宫里找了好久，都不见他人影，忽然想到他突然折返之前，曾往这临湖殿的方向张望过，我就猜他是到这里来了。果然你就在这里，他就算及时避开不让我看到，我也会猜到你们是在这里见面的，你们就甭想再骗我了！”
看着他焦躁不安的脸，想起刚才世民说的话“他只是太寂寞了”，我忽然不再像以往那样心里只升腾起厌恶之情。我轻轻扳开他把我的肩膀捏得生痛的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声道：“是的，他来过这里。”
本来以为元吉会马上暴跳如雷，可他却分明只是一副愣住了的表情，显然我轻易的就如实承认，让他大出意料之外。
我心中一动，想：也许，其实平心静气地跟他说出一切真相，才是跟他相处的最佳之道吧。
“你想知道我跟他说了什么吗？”
元吉更是诧异得张大了嘴合不拢。他嘴巴张了几张，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平静的看着他：“我跟他说：我们到此为止吧，我不想再见他了。”
元吉的眼中一连闪过几种神色，有愤怒，却又有欣喜，最后却是一丝的疑惑。我这话里的意思既是承认了以前一直有跟世民幽会，但又承诺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那就无怪乎让他既愤怒又欣喜，但又有些疑惑，不知道我这承诺能不能守得住。
“还有就是……”我顿了一下，迟疑着要不要触及元吉心底那隐蔽之处，但我终于还是继续了下去，“……他跟我说了你小时候的事情。”
我紧盯着元吉的脸色，果然这一句话说出来，他神色大变，眼中愤恨之光暴射而出：“为什么要说我的事？还是……小时候的……”
我不答他，却问：“元吉，你恨你娘亲吗？”
元吉又怔住了，嘴里含糊不清的嘟囔了些什么，脸上愤恨的神色却竟是慢慢的转作凄然，似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你恨他吗？你恨我吗？”
“我……没恨你，你知道的。” 元吉忽然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一样，嗒然若丧的在地上跪坐了下来，由下往上仰望着我。
“那他呢？你恨他？”我紧追不舍的问。
“我……不知道。”居然是这样的回答，从元吉的口中吐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