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伤残(杨洛)
高台上的众人先是惊呆得鸦雀无声,紧接着就吓得哭叫之声连成一片。“中山王……”的呼声不绝于耳。
我一边扯下衣襟给承乾包扎伤处,一边向着众人大喝:“趴下来,趴下来,不要惊慌!”一边又飞快地向身后瞥了一眼,只见远处又有一批卫士策马奔驰而来,看那服色,却是齐王府的人。我脑子急转之下,已想明白了缘故。东宫的卫士先来,齐王府的卫士随后而至,晚了一步,却因此幸免了一难,没有中伏,反而是看见了承乾和恪儿跳起来相拥欢呼庆祝,暴露了身形,便一箭射来。大概这时承乾在跳跃之间转到背对箭矢的方向,那支羽箭就射中了他膝盖的后面,穿过整个膝盖,直透到前面去。
虽然只看了一眼,我就知道承乾这条左腿就此废了——箭透膝盖,他永远都不可能再像刚才那样站起来,更不可能像刚才那样欢蹦乱跳。
一时之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的涌进我的脑海之中。我忽儿想到,尽管我已经是这样奋力防御,到刚刚这一箭射来之前为止,秦王府内还一个人都没受到任何重伤或死亡,世民和阿明所生的长子承乾却率先伤残,如果他们二人能活着回来,我却如何面对他们?
我忽儿又想到,如果不是承乾刚好在一箭射来时跳到背对箭矢的方向,那么这时膝盖被射穿、左腿从此残废的就可能是我的恪儿。这对我来说,算不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可承乾就是在与恪儿相拥之际受伤,事后会不会招来议论,说是恪儿害了承乾?
我想到了很多很多以后的事,却完全无法腾出心思去想那正飞奔而来的齐王府卫士很快就会冲到府门之前,可我们已经没有了热油,也已经暴露了藏身于高台的形迹,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对付强敌?
我茫然地抱着承乾。他在我怀中低低的哭着,似乎已经痛得神志都迷糊了大半,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染得我的衣衫一片湿漉。
只听得马蹄声隆隆而来,高台上众人都屏息凝气,看看来袭的敌人,又看看我,脸上的神色全都是一样的表情:在等待着我下达指示。可是,我的脑子里刚才还塞满了各种念头,满得好像无法再容下别的想法,现在却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
我,到底还能怎么办?
眼见齐王府的卫士已经越跑越近。突然,我放下承乾,跟就伏身在他身边的恪儿交代了一句:“好好地看着承乾哥哥!”便长身而起,向着高台之下朗声叫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秦王府门前如此纵马飞奔,还有什么规矩吗?”
给我这一喝,那些卫士都是悚然一惊,不由自主的齐齐勒住了马缰,停了下来。
一个卫士头目模样的人看了我一眼,脸现惊异之色——我的衣衫之上沾了承乾的鲜血,在他看来大概只是见到一个血迹斑斑的女人,状甚恐怖吧。他又看了一眼秦王府门前已将近熄灭的火堆,里面的人和马都烧成了焦炭,已无法认出本来的面目,但焦臭之味仍不断地散发出来。
他微微皱了一下眉,道:“我们来此只是想请秦王府的各位夫人、小王爷们到玄武门一行,劝说秦王放弃他的逆谋,好生把齐王放出来,除此别无它意。”
齐王府的卫士相比于东宫要和颜悦色得多,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比东宫的人更为心慈手软。只是因为太子已被世民射杀,东宫的卫士想的只是血洗秦王府、杀尽这里的上下人等,为太子报仇雪恨;而齐王却仍在玄武门之内,生死未卜,齐王府的卫士自然不欲随便地伤了我们的性命,而更多是想拿我们作人质,用以逼迫玄武门的秦王府卫士投降,并让齐王完好无损地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我也想到了可以用“拖”字诀与他们虚与委蛇之计,便也把脸色柔和了下来,道:“只要你们守诺不伤这里一人性命,我们遵命而行又有什么关系?请各位齐王府的弟兄们暂且在这门外等一下,我们这样脏兮兮的样子,也实在太过不成体统了,更衣之后就会出来。”
那齐王府的卫士却甚是精明,摇了摇头,道:“不用了,现在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衣衫是干净还是肮脏有什么要紧?人命关天,时不待我,夫人如果是真心为了秦王好,真的想帮我们的忙救出齐王,那就请马上下来,跟我去玄武门。其他各位夫人、小王爷,我们这里的兄弟会进去一一领他们陆续前往玄武门。”
我张口还想说些什么,那卫士却不由分说的举起了手中的弓箭,箭尖对准了我,道:“夫人,请你不要再想着跟我啰里啰嗦来拖延时间了。要不你就乖乖地闭嘴下来,要不就吃我一箭!”
“不要杀我娘!”忽然恪儿跳了起来,飞身扑到我身前,张开双手挡着我。我大惊失色,喝道:“恪儿!别乱来!”一伸手就抱起他,用力地把他按倒在地上。混乱之间,只听得又是“嗖”的一声箭响,我只觉得头上一震,伸手一摸,原来发髻之上已插进了一箭。又听见下面那卫士头目厉声道:“这一箭只是作个警告,高台上有多少人,全给我下来!再不速速听命,我就先杀了你这女人立威!”
我长叹一声,知道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只好站了起来,凛然道:“那你就先把我杀了吧!”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那卫士头目说着,又已架起了一箭,箭头对准着我,箭头的铁镞折射的阳光就落在我脸上,一晃一晃。我能感觉到那折射的光线一直在抖动着,也就知道他的手一直在抖动着。显然,他在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样把我杀了,会不会反而是害了他主子的性命。
我挺直了腰杆,一言不发地紧盯着他的眼神。渐渐地,他的眼神却变得狰狞起来,似乎我的倔强削了他的脸面,也的确妨碍了他拿我们作人质去玄武门要胁世民投降的计划,这让他开始觉得也许确实有必要真的杀上一个人来立威。这时,我也感觉到箭镞上反射过来的阳光变得稳定起来。我自知死亡将至,不由得合上了双眼……
就在此时,忽听得身边有人霍然而起,道:“宇文宝,你认得我是谁吗?”
是小曼!
我双目一睁,看到的是下面那被叫作“宇文宝”的卫士头目满脸惊诧之色,道:“齐王妃?您……怎么会在这里?”
小曼脸上却如同罩着一层寒霜:“你既然都认得我是齐王妃了,怎么还如此倨坐于马上,不下拜见驾?”
宇文宝迟疑了一下,却仍是坐在马上,只是微一躬身,道:“齐王妃明鉴,大敌当前,末将不敢轻率,还请见谅。只是……”他坐直了身子,手上的弓箭纹丝不动地瞄准着我,双目炯炯的却是看着小曼,“……何以齐王妃竟会在此?还请明示。”
我看了小曼一眼,她卓然而立,宇文宝应该看到她并未受到我们的要胁,大概他心里这时正是万分困惑吧。
小曼脸容沉静如水,道:“宇文将军真是忠勇之士,不惜性命为齐王效命。只是,你可知道,现在你正做着的事情,不是在襄救齐王,反而是在害他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