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霍邑争锋》
48 霍邑(杨洛)
大业十三年,秋七月,雀鼠谷。
我站在一块向外突起的尖石之上,遥望着脚下险峻的山道。已是入秋的季节,本应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这一年的天气却极是反常,豪雨连绵不绝,一口气竟已是下了将近十天。
这雀鼠谷自古以来就以道路险峻著称,据云只有鸟雀、鼠类才能通过,故有此名。这当然未免过于夸张,其实平日是有一条谷道可以通行的,只是当此秋汛之期,谷道位置太低,早被淹没。如今要通过此谷,就只能走这一条我正俯视遥望着的近山山道“千里径”。只是,虽然此径在半山腰上,位置较高而不至于被秋汛所淹,可这连日的豪雨使山间大量水流积聚到那本来就并不宽敞的小径之上,如今目之所及,小径的路面也隐约不清,只见到一条滚滚黄龙在本来是小径所在的位置上蜿蜒向西。
我身后站着的是小曼,给我打着油伞。但在这横风横雨之中,这雨伞实在也是聊胜于无,我的衣衫早被打得湿透,粘乎乎的贴在身上,好不难受。一阵秋风刮来,更是一股冷意直透骨髓。小曼见我打了个寒颤,忙道:“小径淹成这样子,今天的探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洛姐姐不如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守在这里,见到探子回来就向你禀报?”
我回头看了一下身后不远处的几个小帐篷,道:“回去,其实也不比这里好多少。雨这么大,连那边的高地也积了水吧,在那里也差不多等于是坐在雨水里泡着一样,还不如这里位置最高,完全没有积水,雨只会从上面淋下来。”
正说着,小曼忽叫道:“下面好像有人来了。”一向小心谨慎的她赶紧拉着我闪身躲在一棵大树之后,免得来者不是自己人,会暴露了我们的踪迹。
我凝神看去,只见在那滚滚黄龙之中,一人牵着马,趟着水蹒跚而行。路上的积水漫至他的小腿有一半多处,积水之下也尽是泥泞,所以他不但无法纵马飞奔,连骑在马上也怕马匹会因重量过大而陷进松软的泥泞之内。
那人距我们其实并不远,但饶是如此,还是花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才走到我们能看清他面目的近处。果然是我们派出去的探子。说来也是,在这种鬼天气里,哪会有其他人跑到这险山恶水之地来呢?我们也未免太小心了吧?
我心里这样想着,身后的小曼已拿过一条长索,一端系在身边大树的粗大枝丫上,一端绕成一个圈子,向着那探子抛去。探子在马臀上拍了一记,让它自行走到林木较密的后山去躲藏起来,自己则伸手接过绳圈,套在身上,双手在绳子上交互的攀爬,很快就从下面的小径爬了上来。
探子双脚一着地,就要跪下向我磕头行礼。我一摆手,道:“你已经很累了,这里也湿漉漉的,虚礼就免了吧。来,跟我到帐篷去。”说罢领着他走进了其中一个小帐篷。
帐篷中烧着熊熊的火堆,从寒风冷雨的外面走进来,感觉异常的温暖。但地面也已积了水,是卫士们搭了个离地较高的架子生的火。小曼给那探子递上巾子擦去雨水,还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给他。
我一言不发地倚着一根支撑起帐篷的杆子,听着那探子一边擦水喝汤,一边急匆匆地述说着今天下山、前往贾胡堡探听到的关于叛臣李渊军队的情报。
是的,是叛臣李渊的军队。
不过是两年差一个月之前,我才在雁门之外被李渊的次子李世民所救,然后在他舍生忘死的襄助之下,成功地骗得围困父皇的数十万突厥大军不战而退。然而世事变幻,现在,他正襄助着的,是他的父亲;所做的,是叛我大隋,起兵造反!
自长安武校场以来的猜疑,终于变成了事实。不管李世民曾在我面前耍过多少花样,也不管我曾多么由衷的希望他李氏父子是忠心耿耿的,一切的欺瞒与愿望,在冰冷如帐外的秋雨一般的事实面前,都只能显露出它们的脆弱与可笑。
我没有看错任何人与事,我就知道我的直觉从来都不会在这上面出错。李世民脑后生着反骨,李世民在雁门之时曾爱上了我……这看似完全矛盾的事情,却都是事实,却也都改变不了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也是事实:他最终选择了迎娶与他志同道合的长孙家的女儿为妻,然后在今年五月伏兵于晋阳宫城之外,配合他父亲李渊诬陷太原的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二人意图引突厥入寇,将之逮捕斩杀,是为晋阳宫之变。
在紧接着的六月里,李渊传檄河东诸郡。他倒也十分聪明,自知他的功名富贵、官位爵号均来自我隋杨,如今叛变,未免于大义之名上颇有难以自圆其说之处,因此没有像那些泥腿子造反那样急于立即称帝,并不公然反隋,反而是尊我那远在江都的父皇为太上皇,遥立坐镇长安的代王杨侑为帝,声称进军长安为的只是“清君侧”,因此自命为“义兵”。
这种种掩耳盗铃的做作,天下人自然都是心中有数。但这大义之名倒确实还是帮了李渊不少忙。毕竟隋室之中,很多官员只是恼父皇昏乱,说到公然造反,还是颇感踌躇的。如今李渊声称不是造反,只是要匡扶隋室,重整河山,实在是大大地消除了这一批伪君子惺惺作态的尴尬,一时之间竟是应者景从。
然而,毕竟还是有人不吃这一套的。西河郡就是其中一个率先表示不肯服从李渊号令的郡城。此一战是李渊叛军的首战,成败极为关键。李渊其实也是个多疑之人,最恐大权旁落,放着身边有那么多善谋擅战的心腹大员不用,把如此重大的责任都交到自己两个嫡亲儿子——李建成和李世民——身上,由他们负责讨伐西河郡这异己。这两人年纪不大,在军中威望不高,率领的士卒又都是临时从四面八方招募拼凑起来、未经好好训练的乌合之众,全凭两兄弟行军时与军兵同甘共苦、作战时则身先士卒,仅以一股锐气就迅速攻克了西河,把前后往返的日子也算进去,竟只花了九天的时间,可说是极大地振奋了这支所谓义兵的军心。
有此首战的旗开得胜的激励,李渊于是乘势开大将军府,分为三军,封作陇西公的李建成为左三军的领军都督,封作敦煌公的李世民则是右三军的领军都督。李渊又称臣于突厥,确保了太原后方的安定之后,于本月五日誓师于野,拥兵三万,从太原进军长安而来。
李渊叛变之事,一直下来都进行得算是颇为顺利。按他本来的计划,接下来该是要攻克位于雀鼠谷之南的霍邑,因此他在这山谷南端、距霍邑五十余里的贾胡堡驻扎。这时留守京师的代王杨侑,也终于接到了李渊在太原叛变的消息,分别派出虎牙郎将宋老生率精兵二万赶来霍邑驻守,以及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驻守河东的要隘潼关,共同阻击李渊叛军向长安的推进。而一直留在长安、没有跟着任性的父皇跑到江都去不理天下大乱之势的我,也带上小曼和一支精锐卫队,随行于宋老生的大军。但我一直刻意地将自己隐于暗处,外人并不知情我也来到了霍邑。这为的是要与宋老生配合,他在明,我在暗,以便明枪暗箭,双管齐下,共抗李渊。因此宋老生是公然驻军于霍邑,而我却是率领着卫队暗设营地在这雀鼠谷的半山腰上。
说来也是天助我也。常年本应晴好的天气,却突然就在李渊叛军刚刚于贾胡堡扎下营地那天起,变作有如春天一样霪雨不断,而且还不是绵绵小雨,而是动不动就是倾盆大雨。雀鼠谷内本就道路险峻,这一下大雨,就更是泥泞不堪,人腿不是趟在水里,就是陷进泥里,自然是难以行军。李渊叛军只好暂且停留在贾胡堡,等待天气放晴。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差不多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