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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起疑》

54 起疑(李瑛)

大雨滂沱。

在这鬼天气里,还是漆黑一片的夜里,还是在起伏不平、东弯西拐的山路上,我们一行二十二人,挑着几盏孤灯,高一脚、低一脚的挣扎着前行。感觉就活像是走在地狱里一样,说不尽的阴森恐怖……

身边的二弟,一手牵着在这地方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坐骑,另一手紧紧搀扶着我。虽然我一再声明不需要他扶持,但他就是半点听不进去,还说:“我不是要扶你。我是怕黑,要手上抓着你,随时随刻都确知你就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你这做姐的,就不能让我这弟弟依赖一下嘛?”

我明知他这话全是借口。这小子从小就胆大包天,哪里有怕过黑的?他一定是为着担心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脚下崎岖难行的山路上,会一个不小心栽到山崖下去,或者是陷进软泥坑里,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可他却故意说成是他在依赖我,弄得我不让他扶的话,好像反而是我对不起他似的,真是拿他没办法……

我这样无可奈何的想着,就着微弱如鬼火一般的火光,侧头看了二弟一眼。只见他虽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但风急雨劲,脸上早就全是湿漉漉的了。浓眉之上,积满了雨珠,偶尔眨一下眼,就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好些沿着他脸颊滑到颈脖处,然后就消失在衣领之内……我不由得心中一疼,想:“他身上大概也是全湿透了吧?”

就算不是被雨水所湿,也该早被汗水所湿吧。从贾胡堡到这里,除了开始一段路比较平整硬实,可以坐在马上飞奔之外,一进了雀鼠谷,那路就烂得跟沼泽没两样,根本不可能骑马,只好一路徒步而行。小腿有一半是陷在泥里的,另一半就是泡在积水里,既让人觉得难受,也远比平日走路要费劲得多。尽管身外是寒风冷雨,身上却已不禁直冒热汗,汗水把内衣紧紧地粘在肌肤上,那感觉真不好受。

这时,忽觉雨势少了许多。我抬头一看,原来并不是雨下得轻了,而是这里林木极是茂密,把雨水挡去了好多。二弟停了下来,回头说:“大家在这里歇一会儿吧。前面还有一段路要赶,而且还更难走呢。先在这里恢复一下体力,接着就要一鼓作气的走完了。”

身后的二十名亲卫听了,纷纷各自找树根坐下,喘息不止。二弟还是扶着我,找了一棵树干粗大得几个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让我在它那突出地面的一条树根上坐了下来。我拉他跟我一起坐,他却只是摇摇头,转身望着前路,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我道:“二弟,你也歇一下吧。今天一天你已经够累了,你可不要在这深山野岭里走到半路,不支倒地啊。”

二弟回头冲我一笑,道:“我的身子骨会是这等娇气的么?”

“你别跟我逞强。现在你还年轻,可能不觉得怎样。但你这么不爱惜身体,只怕会种下隐疾,以后年纪大了就要发作出来,到时可有你苦头吃的。好比今天,在爹爹帐外淋了雨,你都不擦一擦身上的水,换一身干爽的衣服,迫不及待的就跑出来了。这湿气进了你五脏六腑,日积月累的,只怕会成了气疾的病根哩。你知道娘亲就有这个气疾的病,你也得小心才行。”

二弟漫不经心的道:“就算那时换了衣服,现在出来不是一样又淋个透湿吗?那干嘛还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姐,你别跟我罗嗦这些小事,打扰着我想大事。”

我无奈地摇摇头,道:“你的身体健康不是大事,还有什么是大事?”

“就是落下病根,那也是十几年后的事嘛。目前的大事,当然是阻止撤军。”

“你不都已经说服爹爹了吗?现在不就正赶去追回大哥的左军吗?一大帮德高望重的长辈的坚持都不算数,还抵不过你在爹爹面前一哭。你都已经称心如意啦,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姐。我不是说劝谏之事,而是让爹爹和裴长史他们心志动摇、想撤返太原的谣言,来得实在古怪,这事我越想越觉得可疑。”

“有什么可疑的?刘司马确实去了突厥好久没回来,粮草又迟迟不至,这些士兵缺乏训练,整日价被大雨困在帐中无所事事,疑心生鬼,也不奇怪啊。”

“老是下着这么大的雨,道路都给打得稀烂,文静叔和粮草都无法从太原过来,这是很正常的事啊,怎么就会生出谣言来了呢?谣言也不会是空穴来风,但要说突厥和刘武周真的有勾结,知道这消息的人一定是来自太原那边吧?他们又是怎么越过泥泞、冒着大雨,专程到这里来传播这消息的?”

听二弟这么一说,我立时也起了疑心,道:“你说得不错,这谣言传得果然是透着古怪。”

二弟一手托腮,道:“我们这一路起兵,不断地吸纳各方投奔的义士,这固然说明我们举义深得人心,但也难免会被敌人有了可乘之机,装作前来投效,混入我军……”

我心中一凛,道:“对啊,如果敌人存心要打探我们的消息,这个法子可真是再简单方便不过了。”

“所以,我一直很注意观察新投入我右军的兵士的动向。我跟那些从太原直接带过来的、忠诚可靠的老兵都暗地里打了招呼,叮嘱他们一人负责看着几个人,如果发现他们之中有谁举止可疑的,要马上向我报告。果然他们有人向我报告,说最初这谣言口口相传的,就是那几个新兵。后来又是这几个新兵,老是不守军纪,不分白天黑夜的,经常往营盘外跑,有时一走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见人影。外面下着这样大的雨,你说他们能有什么地方好去?我本来打算这几天就让老兵们盯梢着这几个人,把他们的老巢给查出来,所以一直对他们隐忍不发,为的是不想打草惊蛇。没想到今天就发生了爹爹要撤军北返之议,害我这一整天都闲不下来——上午是听商议撤军之事,下午的时间都耗在跟爹爹软泡硬磨上,现在晚上又赶这里来了。就把这件事都给耽搁了。”

我越想越是心寒,道:“既然你的右军混进了这些家伙,左军一定也有。这些人,应该是来自霍邑的吧?原来我们的一举一动,已经全在敌军的眼皮底下。这……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今天哥率领左军撤走之前,我已经跟他私下里说过我这个猜疑了,让他小心在意,不要在后撤的路上给这些内鬼跟外敌来个里应外合。爹那里我也给他提了醒,不让一个新兵给他守夜,也不能让他们有任何机会靠近他的寝帐。留在贾胡堡代我临时统率右军的弘基哥和志玄哥,我也都跟他们打了招呼,叫他们派太原的老兵特别留意霍邑方向的动静,以防他们会趁着我军有一半兵力离开、防守力量削弱之际发动突袭。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劲,先让爹秘密转移,离开贾胡堡……”

我笑起来道:“怪不得你出发前连换件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原来悄悄的作了这么多安排啊。”

二弟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雨水,道:“姐你别打我的岔。现在最要紧的,是要保得爹爹的性命安然。只要他平安无事,就算军队真的散了,还是可以再聚回来,东山再起。我们起兵,为的是夺取天下、一统江山。这样的宏图大业,本来就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的。天下间哪有这么轻巧的便宜事嘛?现在这一点点小挫折,算得了什么?我是早就有了准备的啦!”

看着二弟那在暗淡的夜色下却炯炯发光的双眼中流露出来的百折不回之色,在这秋寒之夜里,我忽然好像感到有一股暖流走遍我的四肢百骸,本来疲乏不堪的身躯,竟似是突然有了无穷的新生的气力。

我霍然而起,正要开口说什么,忽然眼前一花,有什么东西直向我飞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怎么回事,耳边只听得二弟厉声喝道:“是谁!”话音未落,我只觉得二弟整个身子向我扑来,把我一下就扑倒在地,头顶处“嗖”的响过尖锐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打进了我身后的树干上。我抱起扑倒在我身上的二弟,扭头往后看去,只见树干上深深地钉进一支短箭,箭尾似乎还绑着什么东西。

二弟从我的怀抱中挣脱出来,顾不上看那短箭,赶忙先以身子挡在我和那支短箭射来的方向之间,手上已然拔出配剑,举在胸前成防御的姿势,双眼圆瞪,竭力想从那死一般的漆黑中看清刚才是谁向我射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

我伸手到身后树干上摸索射到那里的短箭,却发现那短箭射得很高,就算我不被二弟扑倒在地,其实它也不会射中我,只会从我头顶掠过,依然是插入我身后的树干上而已。我微感奇怪,想:“这偷袭之人的准头,怎么会是这么差?”一边想着,一边拨下了短箭,只见箭尾上绑着一个油布小包。拆开来一看,里面只有一块锦帕,上面写着八个红艳艳的字——

“前面有伏,请君折返!”

本章史实相关注释:

其实李瑛是在很后的时候——是李渊军队攻下霍邑、绕过屈突通守卫的河东、渡过黄河之后——才与李世民统率的右军在渭水以北会师的。这里因为需要有她这个女性提供视角,所以把她与李世民一起的时间大大地提前了。根据史书,此前她是一边躲避隋室官府的追捕,一边收服了落草为寇的西域商贾何潘仁的数万部众,在敌后开拓了一个战场,聚众达七万之多,精锐亦有一万余人。比较一下就更会觉得她厉害——李世民跟她会师时麾下也不过是九万大军而已,李建成领的左军只负责围困河东而没有沿途行军收罗兵将,估计兵力很可能甚至不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