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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娘娘》

第八卷:《贞烈之女(上)》

75 娘娘(杨洛)

接下来的日子里,就是我自己为自己筹备婚事。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终生大事会是这样子的结局。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我也就强迫着自己假装那是别人的婚事一样,无动于衷地进行着。

小曼自那天从我那儿听说她的婚事之后,便离开了皇宫,回她自己家去,向她父亲禀报此事。她自有她的家人给她筹备婚事,我也就没有再过问。她这一离开皇宫,就一直没再找我。我跟小曼从小交好,虽然不是亲姊妹,却常常隔三差五就会聚到一起,比我跟南阳姐姐之间的关系还要亲密。像这样长时间不见面的情况,还真是少见。大概只有雁门那一次,因为我随驾北巡,而小曼留在长安,才有差不多两个月没见上面。像现在那样跟她同在一城之内,却一直不谋会面,可说是从所未有之事。

可是那时,我只想着自己的婚事,又以为她也在忙自己的婚事,对我们之间这种不同寻常的微妙变化,竟是一点都没有留意上。直到多年之后回顾,我才发现,原来当天皇宫中一别,我们竟是要再过上四五年之久,才能重逢——尽管,其实我们一直都在长安城内。

在我忙碌的这段时间,李世民也没能闲着。本来对长安虎视眈眈的西秦薛举父子,果然大举来攻了,领着他们那号称三十万的大军,包围了扶风,李世民奉命迎战。这是他第一次独立领兵——既不是西河首战时与其兄长建成并肩作战,也不是进军长安路上时隶属于父亲李渊之下。这一战李世民旗开得胜,在扶风大破薛举之子薛仁杲军,追至陇坻,令已然称帝的薛举惶恐至询问下属:“自古天子有降事乎?”一度打起投降的主意来。

但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再上战场,雁门那样的往事何止如烟?根本已是隔世之梦。于我而言,与我更密切相关的消息是,李家在太原的家眷终于抵达长安了。这也是为什么李世民虽然已经打败了薛仁杲军,把薛举吓得一度想投降,却最终没有更进一步地追迫西秦军的原因之一。李渊很快派人到前线,把这消息告诉他,催他尽快返京。

与太原家眷随行的,还有两个名义上仍是我父皇的妃子的娘娘——尹妃与张妃。由于李渊在名义上仍然只是唐王,是臣子,虽然平日已经在武德殿内以相国的身份办公,但还是不便居于后宫。这样,长安陷落后的好一段时间里,后宫实际上是还由我主管着的。但尹妃与张妃二人一到,局面就完全改变了。她们以名义上仍是娘娘的身份,名正言顺地进驻后宫,马上就大摇大摆地把自己当成操掌六宫凤印、居于皇后一般的地位的人物。

我自知在目前的形势之下,自己不过是个亡国的公主,日后顶多也只是个藩王的妾室,这二人却迟早会成为新朝皇帝的宠妃,因此也很克制地不与她们起冲突。她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不明显地直接损害杨侑的利益,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盼能相安无事地熬过这一段日子。

幸好在她们到来之前,我的婚事筹备,其实也办得七七八八了。而正式地作为李家代表与我打交道的,也不是这尹、张二妃,而是李渊的侧室万氏。这万氏就是那被阴世师等三人抓住斩了首的李智云的母亲,性情温婉,倒是很好相处的人。只是温婉的另一面就难免是显得懦弱了,她又对后宫的规矩、习惯不熟悉,总是被尹、张二妃语带嘲讽地数落她这个不对、那里有错,吓得她胆颤心惊、全无主见,只能听着二妃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换在平时,我一定会忍不住出头为她打抱不平,可事到如今,我自己也是自身难保,自然只好冷眼旁观、默然不语了。

亡国傀儡的苦涩,我确乎是开始一点、一点的品尝到了……

这天,我正带着杨侑要到花园去散散心,忽听得前面一阵纷乱的嘈吵之声。我示意一个宫娥前去看看是什么回事,未几她折返回来道:“张娘娘正在前面骂着什么人。”

我眉头一皱。这张妃气焰尤其嚣张,经常在宫里动不动就发火,说这个对她不敬、那个对她失礼,滥施刑罚,弄得宫中是人人自危,却又个个敢怒不敢言。

我随口问:“她今天又为着什么发火了?”

“好像是说她发现宫里藏着个没有净身的男孩,因此就在那里大发脾气,说宫内规矩怎能如此混乱,难道仗着太上皇不在而皇上又年幼,就可以这样胡作非为了吗?”

我奇道:“宫里藏着个没有净身的男孩?怎么会啊?”忽然,我脑海中闪过一件事,不由得心头剧震,对那宫娥说:“你带我过去看看。”

我让其他侍候的宫娥看护着杨侑,自己与那宫娥快步走到吵闹之处,远远就看到一个少女挡在一个男孩身前,张妃正对着她指手划脚的破口大骂。那少女脸色煞白,全身颤抖,显然甚是害怕,但她还是勉力站立,两手紧紧地伸在后面攥着身后男孩的两条手臂。

这少女清丽却苍白的脸容才映入我眼帘,就已证实了我刚才的猜想——那少女与男孩,是阴世师的那对儿女阴贞烈与阴弘智。

阴世师此前把他们二人遣入宫中为质,可是长安陷落的战事期间,宫内一片混乱,我在忙乱之中,竟然也是完全把他们二人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此后阴世师被攻入长安的李渊斩首示众。但为了表示不伤及无辜的宽大为怀,李渊没有诛灭阴家满门,也就没有去追查阴氏姐弟的下落。阴家的家人大概也不是很清楚阴世师把他们二人带到哪里去了,于是二人就此被世人所遗忘,这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就呆在宫里,无人过问,也无人驱赶。

长安城破之时,宫禁无人看守,很多宫人就此跑掉。我心灰意冷,对此也不加理会,所以宫内的人员一直未加清点。这时尹、张二妃进驻宫中,一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派头,遂一一清点宫内人员。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发现了他们这两个没有登记在宫人名册之上的“外人”。尤其阴贞烈是女儿身,还好冒充为走掉的宫娥,阴弘智却是年纪太小,不像是小太监,再一细查,很容易就发现他根本未有净身。虽说是个小孩,但宫中出现未净身的男子,毕竟还是重大的事故,张妃趁此机会大发雌威,倒亦非奇事。

我快步上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张娘娘,怎么一大早就在这里生那么大的气啊?”

张妃一见我,脸上立时浮现出一以贯之的嘲讽之色,道:“哎唷,是二公主大驾光临了呢。二公主来得正好,你看你看,这宫里也真是乱得太不像话了,居然混进了个没有净身的男人哩。”

我强抑着厌恶之情,道:“张娘娘说得太夸张了吧?不过是个小男孩,还不算是男人吧。”

“不管怎么小,男的就是男的啊。他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一定得好好查问个清楚才行。”

我望向阴氏姐弟,只见阴贞烈一脸惶恐之色望着我,眼睛中却只是一片茫然,并没有期待或求恳之意。那小男孩阴弘智躲在姐姐的背后,只伸出一个小脑袋向外窥视着,显然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只是感觉到气氛紧张,跟着也流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沉吟了一下,向张妃道:“这是侍候我的宫娥阿贞。前段时间长安城内混乱,她害怕自己的小弟弟留在家中不安全,所以就向我求恳,想把他带进宫来。因为想着只是个小男孩不碍事的,我就答应了。本来想着事情过去就让他出宫的,但一来最近事情忙乱,也是我的疏忽,把这事都忘了;二来听说他们家人在这乱事中都过世了,如果把这小男孩送出宫去,也无人照顾,怪可怜的,所以就一直拖了下来。”

张妃满面猜疑之色,道:“她是侍候你的宫娥?那为什么宫人的名册之上并没有记着她的名字?”

我不动声色的道:“她也是刚刚才进宫来不久的,还来不及把她的名字上册。娘娘也知道这段时间宫里有多乱,我实在也没有心力顾及这些事情了。幸好现在娘娘来了,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呢。”

我这番话话中带捧,张妃虽是疑惑不去,却也不便再跟我纠缠,只得道:“既然是公主殿下的人,那就请公主带回去好好管教就是。只是……这男孩毕竟是没有净身的男子,请公主尽快处理了他,要不就把他送出宫去,要不就给他净了身,否则这宫里的规矩,还要不要守啊?公主也是快要出嫁的黄花闺女,宫里有这么个未净身的男子,要是了传出去,于公主名声也不好听嘛。秦国公可是唐王爱子,可不能让他也跟着受谣言所累啊。”

张妃这话说得甚是刻毒,但我想到现在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终于还是强忍怒火与羞意,淡淡的道:“多谢张娘娘的提醒了。我这么做,也只是想维护唐王的仁善之名罢了。如果为着什么宫里规矩,就要迫害这么小小一个男孩,要是传出去了,于唐王的名声也不好听嘛。我的名声跟唐王的名声比起来,自然还是唐王的为重,对吧?”

说着,我牵起阴贞烈的手,也不顾那被我噎得只能暗里生气、却发作不得的张妃,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