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西秦(李瑛)
武德元年八月,秦王府。
一个侍女推开厢房的门,向着我恭敬地俯首躬身道:“公主殿下,请进。”
差不多三个月前,也就是江都政变的消息传来约一个月后,禅让的过场走过,父皇终于登极称帝,定国号为“唐”,改元武德。再过半个月,父皇又下旨立了大哥为太子、二弟为秦王——于是,二弟这府邸就从“秦国公府”升格为“秦王府”——、四弟为齐王,而我则成了平阳公主——这就是为什么侍女尊称我为“公主殿下”了。
我站在门前往里看去,只见房内的床铺上,二弟转过身来望向我,本来在床沿坐着照顾他的长孙明则站了起来,向我微微的弯腰一福。
父皇册立诸子亲王的旨意才公布于外,三天后,西秦的薛举就已率军来攻,二弟受命迎击,匆匆上路,连长安之内一连串大肆庆祝立国的典礼都来不及参加。
两军在高墌对峙近一个月之际,二弟却突然染上了疟疾,便把军队的指挥之权交给了长史刘文静与司马殷开山,并叮嘱二人暂且固守,不要轻率出战。此前长安新下之时西秦军也曾来袭,却三下五除二就被二弟所退,唐军由此对西秦军不免心生轻敌之念。此时二人自觉唐军士气正盛,对于二弟的主张都大不以为然,倒是觉得若由于作为统军元帅的二弟一时染病而拖延了战事,于唐军士气甚是不利。于是唐军陈兵于城外,本想震慑敌军,却反而为西秦军所乘,从背后发动突袭。结果唐军八师(八总管)同时溃败,战死者十之五六。幸好以刘弘基为首的唐军大将率部苦苦支撑,虽然刘弘基最后也力尽被俘,但总算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让唐军残部及时逃返高墌,并护送患病中的二弟退回长安。
唐军这一大败,京师一度骚然。幸好唐军主力虽败,但西秦军后方的泾州及位于高墌南部扼守长安门户的宜禄仍控制在我军手中,一前一后互相呼应,大大地牵制了薛举,使他一时未敢轻率地直捣长安。而就在这迟疑之间,薛举竟也染病在身,而且一病而亡。其子薛仁杲继位,暂时驻军于折墌。
也幸亏如此,二弟这时才能安心在长安休养,否则以他的性子,只怕会不顾一切,拖着病体也要上阵抗敌,把性命都搭进去了也在所不惜。
二弟看见我,挣扎着就要起来。我连忙抢上前去,一把按住了他,道:“你不要乱动,休养身子要紧。”
二弟却直摇头,道:“没事,我已经好了,只是明妹说我急病初愈,宜于静躺休息,这才不让我下床的。”
我道:“明妹妹说的话就对了,你还是继续躺着吧。”
二弟苦着脸,道:“自从我从战场上回来,已经躺了一个月了,再不让我起来,我就要给急疯闷死啦。”
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脸色虽然还有些儿苍白,精神却是不错,看样子确实已经痊愈,便笑道:“你不用急,今天父皇就是遣我前来,看你是否已经好得可以再次领兵出战了。”
二弟惊喜交集:“真的?我已经没事了,可以再上战场了。什么时候发兵?只要父皇今天下旨,我明天就能走。”
“不用那么心急。既然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我今天就进宫去复旨,三天后出发,怎么样?”
二弟还没回答,一旁的长孙明却插进一句:“西秦军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明白她毕竟还是担心丈夫的身体刚刚恢复元气,马上又要领兵出战强敌的话,只怕凶多吉少,便道:“自从薛举病死之后,薛仁杲虽然是继了位,但他为人粗鲁暴戾,因此跟西秦军中的将领多有不和,敌军的实力其实是有所削弱的。西秦军后方除了泾州之外,还有宁州仍在我们掌握之中,薛仁杲一直想把它打下来,但始终未能如愿。不过这些地方毕竟只是一座孤城,时间如果拖得长了,只怕迟早会失守。西秦军一旦清理了后方,再无后顾之忧的话,就能长驱直下,到时长安就真的危殆了。朝廷若再不派出大军西击,耽误了战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二弟一脸惭色,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早就很想向父皇请战了。但一来明妹担忧我身子未有全好,按着我不让我动;二来上次之败,虽说是因为我染病在身,未能亲视军务所致,但终究是我用人失当之过,实在是有负父皇所托,这时又再主动请缨的话,还真的感到羞愧难当呢。”
我忙道:“父皇知道上次的落败不是你的过错,所以刘文静和殷开山二人都受了处分,对二弟你却并无责罚。父皇虽说是宠爱于你,但也绝不会无理袒护。大家也知道错不在你,所以都没有异议。”
二弟叹道:“大军惨败至此,作主帅的岂有避罪之理?再有什么理由,都只会被目为借口而已。事到如今,逝者已矣,不可再追,除了以一场彻底的胜利来为我正名之外,还能再有什么办法?”
我看着二弟脸上的惨痛之色,心中也自难受,心想这时需得振作他的志气,才是正理,便顺着他的话道:“那么,二弟,你有把握来一场彻底的胜利吗?”
这一句话果然激发了二弟的斗志,他神色一振,道:“上一次,其实我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与西秦军对峙,差那么一点就能把局布好。恨只恨天意难测,偏偏那段时间军中疫症流行,连我也中了招,刘长史与殷司马又急于建功,才吃了这偌大的亏。这次跟他们打,一定不会再让他们得了好处去。”
“这么说,你一定能把西秦军击败了?”
“何止要击败西秦军?这次若不能把西秦整国都灭了,就算不得是完胜,我也再没面目回来见父皇了!”
“灭了西秦?”我悚然一惊,再也想不到二弟竟怀着如此的雄心壮志。
“不错。姐,我不是要空口说白话,现在看起来似乎局势于我军不利,但其实正是灭亡西秦的最佳时机。此时若把握不了这个时机,以后再想灭亡西秦,可就难上加难了。”二弟这话说得虽是激昂,语气却甚是凝重。
“为什么呢?”
“首先,正如姐你刚才说的,薛举新死,而薛仁杲不得人心,一时难以服众。这是他们西秦内部最不和睦的时候。如果薛仁杲有足够的时间过了这个坎,在西秦军内建立了稳固的威信与势力,敌人抱成一团,我们就不容易赢他们了。毕竟西秦军确实比我军骁勇善战,不趁着这个他们内部生乱的机会,要再取胜那是谈何容易?”
我听得连连点头,连声称是。
二弟又续道:“其次,西秦军这次侵扰我国,自六月至今,已两月有余,深入我大唐领土,粮道已经拉得太长,再加上泾州这城池还有我方手上,对他们粮道的威胁也很大。西秦民风骁悍,军队作战能力很强,可当地经济实力却甚是薄弱,这样的长时间作战他们是吃不消的。这个问题我在上次跟他们对战时就已经看出来了,本来正是想着利用他们这一弱点把他们拖到粮尽兵疲之际再突然发难的。现在虽然他们在上一仗中大败我军,但这个弱点并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善,甚至因战事拖长而更显突出。与上一仗相比,我军兵力更弱、士气更差,那就更需要用这一招‘拖’字诀。而且,我们这次拖延不与之决战,也不会引起西秦军的疑心,他们不会想到我们其实只是在故意示之以弱。”
我眉头一皱,道:“按你这么说,难道如今薛仁杲以新胜之师,竟然应该是退返陇右不成?”
“不错。薛仁杲如果是聪明的,其实是不该在这内有不和、外有战事延长而后劲不继之际还留恋着上一仗的胜绩的。若他现在就马上全军退返陇右,则以我军现在的力量,自然无力追进他老巢去,那情势就跟长安刚刚落入我们之手时的第一场战役相似。但恰恰因为西秦军才刚刚大胜了我军,薛仁杲难免舍不得全数丢下占据的城池;而即使他有此眼光与魄力,他也无此威望,真的能做出这种退兵之举,因为这只会授予西秦军内部反对他的人以把柄,攻击他懦弱怕事。所以我敢打赌,薛仁杲一定不会全线撤退。只要他不走,我这‘拖’字诀就派得上用场,早晚要拖到他那西秦帝国的国运都给葬送在这一役里!”
二弟这一番话,听得我热血沸腾,不由得开怀大笑道:“薛仁杲遇到二弟你,才真是碰上克星了啊。”
本章史实相关注释:
1、这小说因为都以女性视角作推进,所以世民在历史上的赫赫战功,都没有办法作正面描写——因为毕竟不可能他的妻妻妾妾跟着上战场嘛——,只好都以这种“室议”的形式作“对策论”的描写。想看世民的赫赫战功的读者,还是去看我的另一部与世民为主角的《凌烟阁》系列吧。
2、关于第二场西秦之役唐军落败里世民要负的责任几何,史家一直有争论。史书的记载把过错都归于刘文静和殷开山,但后世不少史家认为这里有替世民掩饰过错的成分。但我个人认为,世民在这一败中应该确实没有什么重大的责任。之所以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我是世民粉,为“爱”者讳也。也不是很多主张世民无责的论者那样,把证据集中在考证世民确实生了病这一点上。而是更有力的证据在于,如这一章中通过世民之口指出的那样,世民在病倒之前,他已经与西秦军在高墌对峙了近一个月这样铁一般的事实。如果世民真的本来在此役中认为唐军强于西秦军,于是有轻敌的思想,急于与对方尽快决战,那他早就该开打了,怎么会拖了将近一个月?显然,他本来对于如何打赢这一仗的战略思想,跟后来第三场西秦之役的决战是一样的,就是先使“拖”字诀,拖到西秦军粮草不继、士气疲乏之际再作决战。
这种战略思想,我们看到在后来的河东之战(灭亡刘武周的定杨军)中,也体现得更为显著,但在更后来的洛阳之战(灭亡王世充的郑国)中,却没有使用。这说明,当世民使用这种战略思想时,他是把自己定位为“弱者”的一方,所以采用这种手法来“拖垮”强者一方的敌人。当他认为自己是“强者”(如洛阳之战)时,就不会再采用这种手法,而是主动出击了。
这样倒过来也就证明了,在第二场西秦之役中,世民其实是把唐军定位为“弱者”的,那又何来轻敌之说?又怎么会同意刘文静和殷开山轻率地把主力拉出城外摆出与西秦军决战的姿态的做法?当然,他作为主帅,未能有效控制下属,也是一种失职,但这跟他当时还过于年轻、没有真正赫赫的战功,也就未能在唐军内部建立起让上下将士死心塌地的信服的威望,不无关系,也就不完全是他的能力之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