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生死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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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未亡人(1)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许那里的春夏

不会匆匆交替

——你不曾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窃窃低语

你悄悄地生病,静静地死去

宛如在睡梦中吟着小曲

你为今宵的悲哀

拨亮了灯芯

我为你献上几枝

欲谢的玫瑰

这就是我为你守夜

和那残月的月光一起

也许你的脑海里

没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这番悲戚

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

永远得到安息

——立原道造《献给死去的美人》

§§§第一章

2013年的第一天。

叶萧独自坐在黄海警官家里,看着小房间里墙壁上,那幅用红色墨水画出的人物关系图。这套房子空关了两年多,至今没能卖出去,所有案件资料早被运走了,唯独墙上的涂鸦还完整保留着。

中间那个大大的“申明”,历经十八年的岁月,即便屋子主人早已死去,依旧鲜艳而不褪色,宛如一腔从墙缝里渗出的血。

申明遇害的这天晚上,除了被他杀死的教导主任严厉,还有几个相关的人在附近——

第一,目前最大的嫌疑人路中岳,他也是申明在南明中学的高中同学,案发时是南明钢铁厂的工程师,当晚他正在厂里值夜班,有值班表为证。路中岳后来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成为谷长龙的女婿,但在2006年谷家破产案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却又竹篮打水一无所有。他的前岳父上门寻仇,结果反被他所杀。不久后遇害的谷秋莎,杀人凶手恐怕也是路中岳,动机则是谷秋莎对他实施了药物阉割,令他永久性地失去了生育能力。此人至今逍遥法外,黄海警官在追捕他的过程中不幸牺牲。

第二,也是墙上有名字的——欧阳小枝,案发时她就读于南明中学高三(2)班,据说是柳曼最好的同学。是她第一个向学校报告,申明有可能在魔女区,从而使警方在三天后找到了申明的尸体。高考后她进入师范大学,十余年间销声匿迹,两年前回到南明高中,成为司望班级的语文老师。

第三,却是墙上没有名字的马力,从未进入过黄海的视线。叶萧排查过申明所带的高中生,发现这个人后来的履历中,居然还有尔雅教育集团,职务是总经理助理,时间从2005年8月到2006年1月,恰好是谷家破产前最关键的半年。马力此后去了美国创业,不久回国结婚生女,离婚后回到本市定居。

还有谁?

申援朝喋喋不休的张鸣松吗?如今司望的班主任,也是南明高中的特级数学教师,事实上警方已经证实,此人有充分的不在现场证明。

叶萧在笔记本上添加了一个名字——司明远。

他是司望的爸爸,2002年神秘失踪,音信全部,被注销了户口。但他在下岗前是南明钢铁厂的工人,案发当晚是否回到工厂?目前没有任何证据,叶萧觉得没必要为此而去询问何清影——毕竟她是司望的妈妈。

司望。

无论如何,这个人肯定不是杀死申明的凶手,因为他在申明死后整整六个月才出生。

他正就读于南明中学高三(2)班,居然成了叶萧警官的朋友。他说自己就是申明,拥有死者全部记忆、性格与情感,甚至笔迹都完全相同——大概是吐出了那口孟婆汤的缘故。

他发誓,要为前世的自己复仇,亲手抓住杀害申明的凶手。

然后,杀了他。

但叶萧从不相信司望就是申明——司望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但绝对没有转世投胎这种事。

司望的背后一定有更为可怕的秘密。

忽然,叶萧的手机打破了空屋子的寂静,局里的同事打来的,告诉他在司望家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

迅速赶到现场。

拆迁队在铲除钉子户们的房子,四周尽是轰鸣的推土机与砸墙声。许多人扑到拆迁队面前阻拦,结果被十几条大汉拖走,响着呼天喊地的哭声。而在其中一片废墟前,已站满了围观的居民。

这栋房子刚被拆除,大约是墙边天井的地下,挖掘出一具几乎破碎的骷髅——完整的头骨,到处散落的肋骨与大腿骨,都说明这是一个真实的死人。

叶萧爬过废墟,走到它身边蹲下来,几乎伸手就能触摸。两个幽深的黑洞看着他,似乎有无尽的话语要倾诉。

你是谁?

突然,感到有双眼睛在看着他,叶萧猛然回头,人群中有张少年的脸。

十八岁的司望。

第二天,关于这具尸体有了更多的消息——目前尚无法确认其真实身份,法医检验报告显示,这是个身高一米七六左右的男人,年龄在三十五岁到四十岁间,死亡时间大约在十年前。在死者的脖颈脊椎骨处,发现一处致命伤口,是被某种尖利的锥子刺入,可断定为一起谋杀案。而该栋被拆掉的房子,早已几易其主,警方正在寻找十年前居住于此的嫌疑人。

这天深夜,叶萧来到司望家的楼下,四周差不多被拆光了,只剩下一棵大槐树光秃秃地矗立着。

有个黑影蹿到一片废墟前,叶萧警惕地弯腰观察,这里平常就有许多流氓出没,何况是拆迁的危险时期。

寒冷的月光下,依稀照出司望的脸,跪倒在瓦砾堆间痛哭流涕。

“你在为谁哭?”

叶萧冷冷地站在他身后,少年一个激灵跳起来,向他飞出一脚泰拳的扫踢。

警官灵巧地避闪,一手抓住他的喉咙:“是我!”

他慌张地挣脱了叶萧的手:“对不起,我以为是该死的拆迁队。”

“你最近怎么样?”

“糟透了!”

第一次看到司望如此沮丧的样子,蹲坐在残破的砖墙上。

“你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是不是?”

“叶萧,我会慢慢都告诉你的,但请你先帮我调查一个人好吗?”没等对方点头,司望自顾自地说下去,“1983年,安息路命案的幸存者,也就是那个报案的女孩,死者唯一的女儿。”

“为什么要查这个人?”

“求你了。”

看着少年哀求的眼神,叶萧苦笑着答应了下来。

一周之后,调查结果令人意外,这个女孩的档案消失了。叶萧走访了受害者的亲戚,这才打听到:当年幸存下来的女孩,原本是死者的养女,没人愿意接收她,结果被一对陌生的夫妇领养走了,从此再无音讯。至于女孩的照片,总共只留下来一张,十三岁那年学校拍的黑白照。

他把这张照片交给了司望。

§§§第二章

2013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晚。

路继宗十八岁了,两年前初中毕业,考上一所民办职校,本来说好了就业方向,要去广东的日资汽车厂做装配工,至少三千元的工资,却在寒假时接到通知,因为校长携款潜逃,学校关门大吉。

每逢冬天,这座山水环绕的南方小城,就阴冷得让人从骨头里颤抖。狭窄的街头充满垃圾,雨天溅满泥土,满大街都是《爱情买卖》或《最炫民族风》。家门口是钟点房小旅馆、网吧以及麻辣烫,他能叫出每个店主的名字与外号。他没怎么去过外地,哪怕连出省旅游的机会都不曾有过——除了十一岁那年,跟着妈妈去了趟大城市。

那次经历毕生难忘,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摩天巨楼、车水马龙的高架立交桥,还有进出着奔驰与宝马的别墅,妈妈在他的耳边说:“继宗,你爸爸就住在这里,他会带着我们过上好日子的。”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

打从生下来的那天起,他的世界里就只有妈妈与外公外婆,看见别的小孩都有爸爸,他才产生这个疑问,答案却是——你的爸爸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抛弃了你和你的妈妈,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见到他了。

七年前,路继宗才知道父亲的名字,那是一张身份证复印件,地址就在眼前,这栋有钱人的大房子,却早已人去楼空,只有个年轻女子留在门口。

她是爸爸的表妹,有张漂亮却冷艳的脸。原来爸爸已经失踪了,这栋房子也换了主人,没人能帮到他们,尽管她也给了妈妈几千块钱。

妈妈失望地带着他回了老家。

多年以来,她在街头摆大排档维持生计,竟把儿子养到了将近一米八的个头,眉骨上方的前额,有块浅浅的青色胎记。

网吧对面的桂林米粉店里,有双眼睛正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

那是个中年男人,留着普通的发型,脸庞也很难让人记忆深刻,苍白的脸上没有半根胡须,很容易就在人群中被淹没,唯独额头有块淡淡的青色印记。

他刚吃完辛辣的牛腩粉,点起根烟看着马路对过,网吧的玻璃门后边,瘦高少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鼠标已紧紧握了两个钟头。

两天前,他坐着长途汽车,混在春运回家的人群里,第一次来到这座肮脏的小城。七年来,他没坐过一次飞机,自从火车票实名制后,他也没再上过铁路了。但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花钱买别人遗失的身份证,年龄与相貌都与自己相仿,至少能住在小旅馆或出租屋里。他在许多地方看到过自己的通缉令,每次有警察走过身边,一开始惶恐不安,后来也就镇定自若了,顶多把额头胎记藏起来,反正颜色很淡不容易被察觉。

他在许多地方漂泊流浪,原来身上还有笔现金,耗尽后只能打工为生,饥一顿饱一顿的。他曾几度冒险回到那座大城市,甚至开了家小小的音像店,不过是以此为障眼法,做些违法的生意。三年前的深秋,有个男人突然闯入——他认出了这个叫黄海的警官,立即疯狂地往后逃去,当他冲到一栋还未完工的楼房,感觉后面的警察已掏出手枪,便不顾一切地飞了出去,哪怕当场摔死也比被逮住强。他居然跳到对面那栋楼里,黄海却坠落到了楼下。

从此,他又背上了一条人命。

他的名字重新出现在通缉令上,许多车站与银行门口又有了他的照片,数年来的逃亡生涯,已让他变成了狡猾的兔子,很难再让他犯下上一次的错误。

唯独有一次,他难得地坐了回公交车,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少年。

少年似乎认得自己,随后他也认出了少年。

那次真的好险,要不是公交车正好到站,再加上车里实在拥挤,就要被那个叫司望的小子抓住了。

而他沦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不就是拜这位男孩所赐吗?

八年前,第一眼见到司望,他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后来,他又见到了这个孩子的妈妈,更是每夜都被噩梦惊醒。让他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来到他家,竟成了自己的养子。

难道就因为他和妻子没有过孩子?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都不会有孩子,可他在三十岁前却是个精力充沛的男人,也曾经让别的女人有过身孕,怎会那么快就成了个废物?他一直在寻找原因——直到有人把含有LHRH的药瓶,也就是促黄体生成素释放激素放到他面前。

他才明白这些年来始终都被妻子进行着药物阉割。

刹那间,他就想杀了她。

哪怕他从未相信过那个孩子,同时认定叫马力的家伙,其实是个卑鄙的野心家,但为了向妻子复仇,他必须按照马力的计划行事。

于是,他让妻子的家族企业破产,顺便转移了几千万的资产。

就在他庆幸自己成为千万富翁,准备拿这笔钱大展宏图,甚至预约去日本做手术重振雄风,却已坠入了致命的陷阱。

2006年初春,短短几周之内,他也宣告破产了。

祸不单行,前岳父带刀找上门来,他在搏斗中死里逃生,却让对方躺倒在血泊之中。

亡命天涯的通缉犯之路……

多年以后,他不断回想人生,回想十几岁时那个女孩,还有高中时代同寝室的兄弟们,以及1995年的屈辱、嫉妒与仇恨。

他不是没想过自杀,无数次站在楼顶或河边,想纵身一跃就此了结,大不了化作一摊肉泥,被当作流浪汉扔进火化炉,或被警方确认真实身份,上报为通缉犯畏罪自杀案件告破。

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每到此刻,他就想起那个男孩,原本叫司望,后来改名谷望,现在大概还是叫司望,已经十八岁的孩子。

因此,他决定自己不能死,他不是没有这个勇气,而是事情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他必须要从司望的身上找到真相,这是他继续活下去的第一个原因。

还有第二个原因。

寄人篱下、倾家荡产、颠沛流离……被警察抓住枪毙,或许都不再算是什么了,而他心底最最遗憾的是——这辈子就注定孤苦伶仃,不会再有一个孩子来延续我的基因了吗?

想起十八年前分手的女友,她可是大着肚子被自己打发走的,也是他强烈要求女人把孩子打掉,还给了一大笔钱作为分手费。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想一刀捅死自己得了。

2013年的冬天,空气几乎都要冻成冰了。

若不是在他的通信录里,还留着她的一个地址,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座小城。来到那栋破烂的居民楼前,见到曾经卿卿我我的她,早已从十多年前的窈窕女子,变作臃肿的中年妇女。他几乎要忘了她的名字,却如此清晰地涌上来——陈香甜,包括十九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

昨天,四十岁的她带着个瘦长少年出门,看起来已有十七八岁,脸形与五官都有几分熟悉,只是眼神忧郁而死气沉沉。

少年的额头也有块青色胎记。

男人的心头猛然颤动,偷偷地打开这家的信箱,发现了孩子的名字——路继宗。

§§§第三章

2013年,除夕。

没有空调与暖气的家里就像冰窟,幸好桌上有电磁炉的自制火锅,水蒸气让狭窄的房间有了温度。路继宗与妈妈坐在一起,吃着这顿简单却温暖的年夜饭,同时观看无聊的春晚直播。前几天开信箱时,发现被人翻动过,有封学校的通知被人私拆了,不知哪个王八蛋干的?

忽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会在大年三十来访?妈妈的面色一变,喃喃自语:“难道——是他?”

她慌张地站起来,摸了摸儿子的脸,又赶紧照了照镜子,羞愧得无地自容,刺耳的敲门声还在继续。

路继宗已打开房门,黑暗的楼道外边,站着个穿大衣的女人。

灯光照到对方脸上,三十岁左右,仍是迷人的脸庞,长发披散在肩,浑身散发着寒气。

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后退几步:“我认得你。”

“是啊,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继宗!”身后响起妈妈忐忑不安的声音,“是谁啊?”

随后,陈香甜也看清了她的脸,立即从兴奋期待变成疑惑失望。

“请问你是?”

“我的表侄子还记得我呢。”

她走进正在吃火锅年夜饭的家里,仔细地观察着四处摆设,破烂的二手家具与电器显示,这是个朝不保夕的穷人家。

“你是——路中岳的表妹?”

女子露出温暖的笑容:“你好,上次见面,还是在七年前吧。”

“大年三十的,你怎么来了?路中岳呢?他在哪里?”

陈香甜说了一长串问题,却得到最简单的回答:“表哥依然没有任何消息,而我最近来这里工作了,顺便来看望一下继宗。元旦那天,我给你发过短信,是你告诉我这个地址的。”

“哦,快请坐!就当自己家里,不嫌弃的话,一起吃年夜饭吧,你管我叫嫂子好了。”

“好啊,我叫小枝。”她也大方地坐下了,手里还拎着各种礼物,包括给路继宗的压岁钱,“这些年来,继宗过得怎么样了?”

“哎!这小子不成气候,读了个职校又关门了,现在家里闲着,天天上网吧打游戏。”

路继宗始终一声不吭,低头捞着火锅里的燕饺,这才看着表姑的眼睛说:“我想要出去打工赚钱。”

“出去长长见识也好,姑姑会帮助你的。”

“真的吗?”

路继宗的眼中露出兴奋的光。

一小时后,小枝留下新手机号就告辞了。陈香甜与儿子送到楼下,她说还会时不时来看他们的。

周围响彻天空的爆竹声中,她是在附近的小旅馆里守岁的。

一个月前,南明高中宣布一项内部决定:欧阳小枝自动离职,根据其本人意愿,转去南方贫困山区支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