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撩起一卷纱帘,露出太后一张早已疲老的脸来:“哀家不知道。哀家自从懂事起,便被教导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妃嫔。所谓的合格,杀伐决断自然不可缺少。及至入宫,更是算计争斗****不休的。你若是要哀家指导你如何争宠,哀家自然有无数的招数可以教给你。可是你若是叫哀家指导你如何逃脱这个皇宫?抱歉,哀家也不知道。”
我颓然瘫坐在地上,手不自觉的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道:“难道当真是想要求一个清静平凡的日子也不可能了么?”
“哀家见你一直捂着肚子?难道你竟然又怀上了?”太后的目光锐利,不过一瞥便能瞧出各种端倪。
我长叹一声:“长歌只愿我的孩子从此不再生于帝王之家,受尽跟长歌一样的苦楚。”
“快进来,叫哀家瞧瞧。哀家久居这深宫之中不得半分喜气儿,快叫哀家瞧瞧!”太后到底还是孩子的祖母,心疼孙子自不必言说。
我无奈,只得站起身来撩开白纱走进了太后的寝殿之中。
太后正歪在床上,瞧见我进来了,忙挣扎着要坐起来。我瞧见太后的床铺周围全都是吃剩的橘子皮,狼藉掉了一地,也无人收拾。多数橘子皮都已经风干了,想来已经堆积日久了。
太后的床榻周围还放着一个痰盂,那痰盂里满是秽物,看着像是许久没人打扫了。整个寝殿之中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
“太后……这……”眼前这番狼藉无非是因为那帮子奴才们根本不来照料打扫,将太后一介老妇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太后的双腿因为上次大火的原因有些行动不便了。所以因此才一直只吃省事的橘子度日么?
“咳咳,哀家喜欢吃柑橘。这是芦柑,是潮州那边特供的。”毕竟是太后,再怎么说还是要顾及颜面的。
我只觉得心酸无比,低了头只说:“如今秋天了,太后再怎么喜欢吃橘子,也要当心喉咙不要上火。您且在这里稍坐坐,臣妾,臣妾亲自给您收拾收拾这里。”
“不用了——”她忙要起来拦住我,不要我收拾。
我情知她是怕我叫外面的宫人来瞧见,便赶紧道:“太后放心,臣妾在家里也时常伺候臣妾的奶奶。臣妾这些事儿都会做,自己一个人做,绝不假手他人。”
她如此才终于肯了,我便利落地挽起袖子,开始将寝殿之中打扫了一遍。然后又上前去搀扶起太后来解决了一下个人问题。又给太后打了一盆热水,给她擦了擦脸,梳了一下头发。
如此忙活完了也差不多日色将暮了。
瞧见太后还没有东西吃,我便出去吩咐罗衣悄悄拿点儿东西来吃,千万悄悄的,别叫人看见。
罗衣机灵,立刻去了,不多会儿便拿来了几个热包子。我忙递给太后吃了,又伺候她喝了几碗热茶。
太后想是饿了许久,竟然吃了两个包子,又痛饮了几杯热茶,脸色方才好多了。
我在一旁瞧着,只觉得心酸无比:“太后,不如您跟着臣妾回椒房殿吧。怎么说您也是皇上的亲生娘亲,臣妾是皇帝的媳妇儿,自然也是您的媳妇儿。如何有媳妇不伺候婆婆的道理呢?”
太后笑得苦涩:“不中用,只要皇上不想让哀家这个亲娘过上舒心的日子,哀家到哪里也是一样的。何况你我虽然是婆媳,更是太后跟皇后。你什么时候见到过一国之后亲自伺候别人的?”
我叹了一口气:“虽这样说,臣妾心里只是过意不去。臣妾总想着再怎么着您也是太后,没想到那帮子奴才竟然怠慢您到了如此地步!臣妾今日知道了,以后便隔两天叫罗衣来伺候您。她是臣妾的心腹,臣妾只叫她夜里偷偷的来,您有什么缺的全都告诉她,她自会替您一一料理好的。”
“好孩子!好孩子!”太后轻轻拍拍我的手,宽慰道,“哀家之前帮扶你也并不是出于真心,只是想要借助你的力量分担我们舒家的压力。哀家现在落到了如此下场,连亲生儿子、亲侄女都厌弃了,没想到,没想到啊——”
她说到这里动容,竟然落下泪来。我不觉心酸,伸手给她擦去颊边的泪道:“太后,臣妾知道您也是不得已的。这后宫之中人人皆是不得已的。太后当日肯用我,已然对长歌是莫大的帮助了。现在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我还需要多说些什么呢?长歌只希望太后跟皇上母子之间的嫌隙能尽快化解,不然太后凤体受损的话,最难受的只会是皇上。所以为了皇上考虑,长歌也请太后多多保重自身才是啊!”
太后唏嘘道:“我已是将死之人,能帮你的只有满肚子的计谋了。这次我那侄女定然会重新得宠,她一旦得宠,必然会将你置之于死地。你不为了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腹中的孩儿着想吧。你想好什么应对的计策了吗?”
我摇头,坐在床榻之上,低了头道:“横竖不过一死,早死晚死还不都是一样的。”
“你只顾着你自己死,有没有替皇上考虑过?梓潼那个人极是心狠手辣,皇上灭了她满门,她嘴巴上不说,心里必定是有恨的。若这样的女人成为一国之后,让她主宰皇上的整个后宫。你说她这样心怀恨意的女人,会善待皇上的女人跟孩子吗?”太后的话像是刀子一样凌厉地朝我劈来!
我愣住,错愕地看向太后:“您的意思是皇后她很有可能表面上曲意奉承皇上,实际上却把自己的痛楚全都借由其他的途径发泄出去么!”
“凌烨灭了我们舒家满门,梓潼她心里不可能不恨。凌烨又对你宠爱有加把她当成无物,她更是恨你入骨。梓潼不是什么心胸广阔之人,昔日哀家提拔你,她虽然深知道哀家的用意却还是不肯原谅哀家。所以哀家来到这小慈宁宫之后无人敢来照拂你以为真的全是皇帝的意思么?”
“难道……”
“呵呵,哀家这个好侄女,最会的就是阳奉阴违。皇上不想见哀家,后宫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的意思便是圣旨。哀家若不是自己刚强,早就忍受不了如此的侮辱自寻短见了!所以长歌,你若是对皇上还有半分的情分在,哀家请求你阻止梓潼她再做出什么不可以挽救的事情来。就当,就当哀家求你了!”
太后一边说一边竟然跪了下来,我吓得急忙搀扶住她,为难道:“太后,您这样,分明是逼我再次跟皇后相争啊!”
“自古忠孝难以两全,忠还要放在孝的前面。长歌,你我虽然只是后宫的女人。可是后宫跟前朝息息相关。若是放任梓潼这样肆无忌惮下去,大晏朝国运岌岌可危!长歌,哀家知道你们殷家一门忠良。定然也不会教出太差劲的孩子来。你如今答应了哀家的请求,就等于是保全了皇上的天下,等于保全了天下万民哪!”
我越听越觉得心烦意乱,忍不住站起身来道:“天下万民跟我有何相干?我在受罪的时候,又有谁管过我的死活呢!如今为何又要我一个弱女子来承担这样的责任!”
太后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这本就是各人造业各人担。哀家当年不该如此心软看着她哭得那个样子便将静和远嫁到了塞外。如果是静和当皇后的话,如今的一切也都不会再发生了。你说的很对,这是我们舒家人自作孽,只能个人承担了。哀家累了,你暂且退下吧。”
天色暗了下来,太后脸上的疲色越加的明显了。这一场变故,就像是一场风霜一样,将太后原本的皇家贵胄之气尽数扑灭了。
我略有些不忍心,却还是不想再趟入这场浑水之中。不过告了一声喏,便仍然悄悄退了出来。
“你姑姑。”
退到门口,正待给太后关上门的时候,忽然听见太后的声音从白纱帘后传出来。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去找殷无双。”
正疑心自己听错了,忽然耳边又传来这样一句。我待要再进去听听太后再说些什么,忽然一股风来,将身后的门一下子掩了上来。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无论在哪里都是有忧愁的啊,都有忧愁哇——”
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下去,到了最后则完全听不到了。只看见那一盏豆子般大小的烛光映着窗户在微弱的跳动着,跳动着。
晚上回去便有些闷闷不乐,罗衣也不敢问,只吩咐小厨房做了些清淡可口的菜来。
“娘娘,不若让罗衣给您篦篦头吧,还松快点儿。”罗衣一贯是体贴细致的。
我揉了揉太阳穴:“也好。”
她便将我请到梳妆台前坐下,自己拿了象牙骨的梳子来,蘸了头油,轻轻地为我篦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