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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我是谁?
白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影子在晃来晃去,没有声音,安静的如同天国。
张星超努力睁开眼睛,发现无论眼皮开合,看到的景物都是一样的,淡色的影子在晃,在晃,在晃……不知道是昏迷的间歇,或者是昏迷中的幻觉。
他飘在天空中,俯视,看到群山。
铁青色的群山遮去大半个天空,山脚下凸起一座乱石岗,岗尖上横陈着一整块长条形天然石床,那就是天葬台。
满头灰白色卷发的扎西在石床边肃立着,哭肿双眼的伊娜和三名黑衣人抬着装有张星超尸体的口袋走向他时,他抠陷的两眼中忽然射出两道森然的冷光。
这就是天葬师,一个掌管着西去之门钥匙的人。
一队身着紫红色长袍的喇嘛,坐在离张星超遗体不远的地方喃喃地诵经,为张星超超度亡灵。
天葬师的助手开始把成堆的篙草点燃。苫艾发散出白色的烟缕,直直地升向天空,到了半空,突然被峡谷中吹过的风弄弯了,又直直地向正西方飘去,如一只招魂的手在高原才有的湛湛晴空下挥拂。空气中弥散开艾篙的苦味。
白烟升起来时,鹫群出现了。先是一小片黑云,然后变成一片密集移动的黑点,最后飞临天葬台上空时,天色居然暗了下来。
几百只秃鹫的翅膀把光线都罩住了,扑翼扇动空气的声音就像是天上有人在翻动一册巨大的书页。它们盘旋着,越飞越低,直到一只只地落下来,伫立在山坡上,向这边眺望。
“时辰到了……伊娜。”扎西缓缓道。
“不,张星超不会,他不会……”伊娜哭着弯下身。
喇嘛们转动着经轮起身离去,他们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上苍已经答应接纳死者的亡灵。
扎西默然从助手手中接过磨得飞快的尖刀,用拇指试了试刀口,没什么表示,但可以感觉到他对刀很满意。
尸袋打开了,张星超残缺不全的尸体显露出来。
似乎伊娜自己也被天葬师的手搂住了似的,哭的紧抽成一团。
天葬师的刀尖从张星超的脊背上划开了第一刀,脊背上的肉翻裂开来。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刀法娴熟准确,每一处都无须再回刀。从脊背开始,接着是肢体,再接着是手脚……片刻之间,一个失去生命的身躯就不复存在了,像一部被拆散成一堆零件的机器。
张星超感觉,自己生命的消失原来是如此轻而易举。
扎西已经完成了刀的程序,换了一把大锤掂在手里。他把剔出来的骨路堆放在石床中央,抡起大锤,把它们一一砸碎,然后从牛皮口袋中一把把掏出糟耙粉,撒在碎骨碎肉上,把骨肉掺和在一起,搅拌均匀。
他在做这一切时,不带丝毫感情色彩,但绝对认真,绝对虐诚。
扎西身后的山坡上,鹫们收拢翅翼耸起肩膀默默地肃立着,显然是对整个仪式的程序和自己的使命了如指掌。
最后的时刻到了,扎西用手指从助手手中的酒碗里蘸了几滴青稞酒,一下下弹向空中,嘴里默念了几句什么,然后,面向砰山发出一声呼哨。
鹫群开始了骚动,为首的那只秃鹫张开双翅,扇都不扇一下,从一块岩石上无声地俯冲了过来,跟在它后边的是与它个头年龄相仿的成年鹫们,从最外圈一路小跑着过来的,是那些未成年的幼鹫。
在鹫的世界里,等级要比人类还森严。
鹫们拥挤在一起啄食着一个英灵。它们并不贪婪,也不争抢,像是完全懂得自己在干什么。
它们庄严地吞咽着又仔细地寻觅着,不留下一星半点的骨渣和肉末。
张星超俯视着一切,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有人不等目睹完全过程就会忍受不了。而另一些人则会通过这一回归自然的仪式,豁然洞穿在别的地方一辈子也了悟不透的人生奥秘。
天葬台的一幕到了落幕的时候。
为首的那只秃图像它第一个进入时那样,又第一个退了出去。它从从容容地撤出鹫群,朝更低的山坡下跑了两步,极力地张开双翼滑翔了起来。它飞得非常慢,飞行姿态沉重而优雅,好像是背负着难以言说的重任。
鹫们一个个腾上了空中,绕着天葬台还在易易升起的烟柱久久盘旋,越旋越远,直到变成一片黑云消失在天际。
“张星超……”伊娜放声大哭。
扎西收起刀,“伊娜,也只有在这个时刻,一切的恩怨爱恨都随着鹰群远去消失得了无踪迹。”
“伊娜!!该跟我们走了!!”
几个黑衣人扑向伊娜,伊娜厮打着,反抗着,“不要……”
张星超怒火中烧,向喇嘛群冲过去,放声大吼:“你们都滚开,滚开!”
……
张星超猛然回到床上,嘴巴一张,喊出声来:“滚开!快滚!”
正在紧张操作的罗海鹏吓了一大跳,罗晓云胆子更小,哗啦啦扔了手术托盘,刀剪纱布滚了一地。
屋外的偷猎汉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也虎得够呛。
张星超慢慢睁开眼睛,周身麻木毫无知觉,罗海鹏的大口罩凑过来,“还有一会手术就做完了,安心些,你没事。”
这话好像高效催眠剂,张星超迷迷糊糊又陷入睡眠,眼睛闭合间,仿佛那些喇嘛匆匆离去,不再纠缠。但他顾不得许多了,困,实在是很困!
院子里,驴脸把小胡子拉到一边咬了阵耳朵,小胡子背着手走了三五十个来回。
无比混乱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