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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夕。
201高地。
张星超正对堑壕里一个观察哨兵交代任务。因为前一天夜里,敌军连续五次对阵地进行小股反扑,实际上是想吸引他们出来占领阵地,然后用炮火覆盖。
张星超没上当,相反,偷袭的敌军被他们后面的营属小炮整得够呛。
估计敌人会有新的报复。
也正在他和那哨兵说话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隆隆的啸声,循声望去,一道闪电,像朵耀眼的银花朝他们直奔而来,那骇人的声音像是一辆大型拖拉机从炕头上碾过。
战斧式巡航导弹!!
张星超他们下意识地扑倒在堑壕里,那炙热的家伙,从头顶上嘶鸣着驰过,直奔他事先所呆的掩蔽部,轰然爆炸。
强大的气浪把那混凝土预制件高高地抛起,张星超伏在地上的胸脯也被大地急剧的震颤震得生疼,两眼发黑,直想作呕。
呆在掩蔽部里的电台兵整个人找不见了,只有在他紧急卧倒的地方有堆碎肉。
敌人太熟悉自己原先占据的阵地,他们首先用战斧巡航导弹摧毁这座很可能当作阵地指挥所的掩蔽部,紧接着M777型数控重炮便开始朝阵地上所有的工事进行标定射击,炮弹几乎都在不出堑壕五六米的范围内爆炸。
那个准,那个震,一个兵没流一滴血就死去了,大概是内脏被震裂了。和张星超同在一个土木坑道里的小兵用防潮被把头紧紧地裹住,可是不行,耳朵还是流出了血水。
由于失去了电台兵,同前指的联系断了。
还在炮击前,张星超就派驴脸回去汇报阵地情况,顺便要部电台。他似乎已尽到了努力。
此刻,张星超和阵地上的所有人一样,在等待着那属颗于自己的炮弹。
张星超曾经看过一位战斗英雄的报告材料,他说他别的本事没有,当敌人炮火打得最猛的时候,他总提把手枪在阵地上转上三圈,以鼓舞士气。他当时很信这话,可这会儿,整个阵地上没有一处不落弹或者将要落弹,你提着手枪往哪里转,也只能转到一处地方去——死亡。
张星超呆在坑道里,桌上还有一枚铜钱,小北京的。
忽然一个小战士哇地哭出声来,喊道:“妈妈!妈妈!”
像那断臂的维纳斯,世间的美常常这样遗憾地残缺着,在缺憾里显示了完整;在抵御打击的同时展示着生命。
小北京不能再瞪铜钱了,他在战场上做的一切,包括他的家信,酸臭劲儿,都是一个优秀军人的素质!
也许,小北京希望能让别人知道,他是需要理解的,几乎没有一个军人愿意从这颗星球上不留一点痕迹地逝去。他希望后来的人能记住他,认识他。
张星超把铜钱围在自己脖子上,它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悲哀。
不久,一发155炮弹直接落到了坑道不远处的堑壕内。
张星超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舞,像出现一道彩虹,人也轻飘飘的,他还想了一下:这大概是属于我的那颗炮弹!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头发涨,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耳鼓上嗡嗡作响。
张星超首先摸自己的脑袋,还在!而在此之前,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而剩下的这些感知,不过是因为人死灵魂尚存的缘故。好一会儿,他才弄清楚,只是被震晕了,而整个坑道口被冲击波冲塌了,剩下的空间和外界完全隔绝了。
一地尸体,只有那个喊妈的小兵几乎完好无损,只是一根脚趾被木头压去了小半截,他在那边正咬着牙骂呢:“敌军在我身上犯下了滔天罪行!”
他俩疯狂地用手扒土,手指都抠出血来了,一点进展也没有。看来,事不过三,这次是必死无疑了。
张星超绝望地朝面前的土层,射出了一梭冲锋枪子弹。这样更糟糕,使剩下的不多一点空气也混上了一股火药味。
没人能来救他们,大家都在防炮。
最后,还是301高地上的观察哨救了他们。
自从他们失去联系,前指就要求那个观察哨密切注视他们阵地的情况。他们刚好在观察镜里看到了掩蔽部被打塌的情景,便派了两个人爬到阵地来。
敌炮停了,反正他们有的是弹药和巡航导弹。
阵地上难得有这样的宁静。
张星超命令阵地上的士兵不要随便开枪,体力稍有恢复后,便组织大家过年。收集食品,送上来的食品还剩不少,有人提议在那牛肉罐头里拌点野菜,因为连着几天吃压缩干粮拉不下屎来。
张星超还为自己的防炮洞题了春联:谁敢逐风三千里,银妆不负少年行。横批是:独步天下。
和张星超一块儿躲过劫难的那个小兵此时正把片树叶贴在嘴唇上,吹起了《说句心里话》。
张星超打着节拍,让很多战士一起唱:
说句心里话我也想家,
家中的老妈妈已是满头白发,
说句那实在话我也有爱,
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
说句实在话我也有情,
人间的那个烟火把我养大……
远处,被敌军燃烧弹打着了的一片丛林在烧着。
在那猩红炽亮的火焰里,不时有人被地雷被炸飞……
第二天晚上,驴脸没回来,高锅巴却来了。
随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老虎大队几个穿迷彩服的新侦察兵,他们脸上都涂了野战膏。
在一群叫花子带乞丐的兵里,高锅巴一时竟没认出张星超是哪一位。
“谁是铜钱人?!你给老子站出来!”高锅巴吼道。
张星超穿着鼓鼓囊囊的狗熊装,支楞着瘦鸡脖子般的脑袋,还是容易辨认。
“你娘的,这么瘦……”高锅巴说不下去了,本想锤张星超的拳头也松垮下来。
他俩手一拉,各自的声音都变了。
如果没有那些兵在场,张星超真想抱着高锅巴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高锅巴告诉张星超说,驴脸负伤了,送进嘎托镇野战医院。
还有,小北京原名郭爱华,是死守青藏线的大名鼎鼎三十八集团军军长郭子恒上将的独生子,郭将军送爱子来到烽火连天的川藏线,是非常保密的事情,只有山地师师长宋志仁少将一人知道!
张星超顿时愣住。
高锅巴又说,当郭将军从宋师长手里接过儿子骨灰盒时,没有表情地想了一分钟,然后说了句:“爱华这孩子从小就好面子,还爱说空话,他到第三旅,给老宋你们添麻烦了……”
听说宋师长逃似的跑掉了。
冬风刺骨,气温降到零下五度。
月色温柔。
张星超被命令撤离阵地,他原先想从阵地上带枝M4冲锋枪下去,却被高锅巴阻止了。理由很简单:假如几个同样装束的中国军人同时出现在敌军狙击步枪的瞄准镜内,那么射击分划线首先套中的那个,一准是名带协约军步枪的。
高锅巴对张星超开着玩笑:“铜钱人,现在的你我和过去的你我不是一回事了,你不能死在我面前!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份机密情报,我们得把你装在衣兜里带回去!”
在下阵地的路上,高锅巴单独命人手下前后各两个人把张星超夹在中间。
夜,黑黝黝的山峦衬着黛青色的夜空,迷蒙而又静谧。
张星超回身看了看为之流血牺牲的201高地。它像座金字塔似的耸立在夜色里。
雅鲁藏布江的除夕这样宁静,往日响彻在犬牙交错的山谷之间的那些迫炮、高机、狙击步枪的音响,今夜都不知消遁到什么地方去了,白天那些杳无踪影的小野兽也开始在铺满腐叶的地面上匆忙跑动,空气中飘来了一阵硝烟的芬芳。
老虎大队新侦察兵们的战术动作幼稚可爱,那一副副瘦弱晃动的迷彩肩膀,让张星超觉得即便在白天也会落上几只斑斓的蝴蝶,新兵蛋子都喜欢宁静,就像鲍鱼习惯呆在礁石缝里。
而张星超却受不了,在这么个除夕的晚上,他像一叠装在别人皮夹里的钞票被带下阵地,这样的宁静让他觉得窒闷。
这种窒闷犹如他那次在丹珠寺边看人们往那爆满的香炉里插香一样。疲惫溢出的香灰承受着那一根根丢进炉子的檀香的挤压,被迫从那炉沿边上胶冻似的向上涌动、凸出,似乎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真觉得那是一种痛苦,人们为什么要作弄香灰呢,尽管它没有生命战争中的人的感情似乎也像那过于饱和的香炉,敏感极了,再稍有点外力,便可能四溢开来。
就在他们下到半山的时候,一个意外的景象出现了。从五百米外的我军301高地上,突然有一串玫瑰色的曳光弹流星般地窜上了空中,“砰砰!”清脆的枪响中夹着一声年轻的嘶吼:
“过年了!新春万岁!”
“砰砰砰!”,又有两发嘶嘶叫的绿色信号弹升了起来,坠落的弹迹在夜幕上赫然地划出两个晶莹的问号。
侦察兵们全都怔住了,一齐仰脸朝空中望去,弹道光映亮了颗颗发光的眸子。
“这些混蛋!”高锅巴啐骂着。
“轰轰!”“哒哒哒!”“砰砰!”随着领头的枪响,邻近的我军高地纷纷响应开了。条条曳光流火的弹道,不停顿地在天空闪耀,闪光交织在群山上空,织起了一副巨大闪亮的蛛网。此起彼伏的音响像燃着的无数爆竹。接着,信号弹又起来了,红的、白的、绿的,一颗颗带着哨音,像那节日的焰火,争相跃上天幕。
“过年了!过年了!”张星超看清腕上的手表指针都在“12”上拉直。这时,他有了一种恶狠狠的痛快感。仰脸望着那五彩缤纷的天空,顽童般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