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接风”二字,耶律余睹马上就慌了,在梁山之上,他已经被款待得胖了三斤,如果进了巨野城后再重蹈履辙,却叫人如何消受得起?情何以堪啊!
耶律余睹这等视口腹之欲如无物的高风亮节,若是落到后世的官场上,他一天也混不下去,那些被高压逼迫着不得不束嘴的人民公仆们非活吃了他不可。
因时代之错位而逃过了一劫的耶律余睹身在福中不知福,兀自向西门庆叫嚣抱怨道:“元首大人,小的是代表大辽皇帝,来向贵国宣谕国书的——若一味的沉溺于酒池肉林中,只怕要误了大事啊!”
西门庆笑道:“使者危言耸听了——只是家常私房菜而已,何必如此说嘴?来来来,使者且随我进城。”
反对铺张浪费的耶律余睹没办法一手遮天,最后也只能随顺了,跟着西门庆往城里去。一路上心想:“西门庆这厮,却打的是甚么主意?两国缔盟交好,这是何等的大事?如澶渊之盟般,百年的国运,尽在这一晤之间——然而西门庆这厮却好似偏偏没把这桩大事放在心上一般,难道他因为我大辽年前大败于女真之手,就过于小觑了我大辽?”
想到狭隘处,耶律余睹侧目斜睨,不满潮生。
进了巨野城,这城里虽然曾是一州之治所,却也没有接待远人专设的鸿胪寺,只好将耶律余睹一行人直送到曾经的知府衙门里来。早有不少人等候在这里,除了耶律余睹认识的阚悦之外,西门庆一一引介,有文有武,都是中华联邦的栋梁之臣——耶律余睹心下蓦地又生出了几分指望:“如此阵容,或者酒饭之后,就会谈正事了?为什么中原的贪官污吏,都喜欢在酒足饭饱后才谈事情呢?”
介绍完毕,大家道过久仰,各自归座,西门庆一声令下,顿时席开玳瑁,宴设芙蓉,汤翻桃浪,酒泛金波,就此隆重公款吃喝起来。在西门庆的授意下,众官儿纷纷来向耶律余睹敬酒,可惜耶律余睹是北地豪杰,喝酒的本事过硬,灌酒的人虽多,却丝毫占不了他的便宜。
只是这酒入愁肠,虽然没化为相思泪,却在胃里翻江搅海;而耶律余睹心头上欲求正事而不得的动荡,更胜过酒意百倍。
酒过三巡,西门庆笑道:“有酒无歌,不是好宴——且请使者欣赏清歌几曲,却比辽国风味如何?”
对上来的一班女乐,耶律余睹正眼也懒得瞧一下。他纵然再好色,但面临这一番外交上的困局时,哪里还有追欢逐笑的风流兴趣?
但是,丝竹悠扬中,那主唱的歌女一开口,就不由得令耶律余睹心弦大震。原来,那歌女唱的是——
“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
一曲唱罢,西门庆鼓掌喝彩,笑向耶律余睹道:“使者明鉴——这一曲却是如何?”
耶律余睹犹处于震惊的惯性状态中,一时说不出有条理的话来。西门庆一笑,轻轻鼓了鼓掌,丝弦声陡然一转,筵前歌女歌喉宛转,又唱了起来——
“丞相来朝兮剑佩鸣,千官侧目兮寂无声。养成外患兮嗟何及,祸尽忠臣兮罚不明。亲戚并居兮藩屏位,私门潜畜兮爪牙兵。可怜往代兮秦天子,犹向宫中兮望太平。”
耶律余睹听了,更是色变——这一阙歌中所饱含着的一片深意,非足与外人道也!
这两曲清歌唱罢,却听得筵上有人大声喝彩。耶律余睹冷眼看去,认得那红脸汉子是中华联邦下议院的常驻议员阚万林,就听阚万林叫道:“这歌儿唱得是真好——不但唱得好,这歌词也写得好!莫不是四泉哥哥的亲笔吗?”
可是,俺万林是粗人,一句儿听不明白,却不知都唱得是些甚么?”
耶律余睹听了,心下冷哼:“这些鄙夫,不学无术,管窥蠡测,真叫人可发一笑!”
却听西门庆款款道:“万林贤弟,我有何德何能,能写这等绝妙好辞出来?这两阙诗歌,都是当今大辽的文妃娘娘萧瑟瑟创作的,其中别有深意呢!”
阚万林听了精神一振,追问道:“却不知有何深意?”
西门庆看了耶律余睹一眼,笑道:“万林贤弟有所不知,这些年辽国出了个大大的奸臣,唤作萧奉先,他的两个妹妹一是皇后一是贵妃,兄仗妹贵,得了辽主的宠信和倚重,累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院枢密使,进封兰陵郡王。”
阚万林“噗”的一声将口里的酒都喷了出来,咳嗽道:“兰陵王?!如此俊美与神勇的人物,岂容萧奉先这等奸人来并列?”
西门庆道:“没办法,人家说并列就并列,哪里有容你抗议的余地?前几年是一一一二年,也就是辽国的天庆二年,辽国皇帝临幸混同江钓鱼,开头鱼宴,按旧例,生女真酋长在千里以内者都要前往行宫朝见。头鱼宴上,辽国皇帝令各族酋长依次唱歌跳舞助兴,轮到完颜阿骨打的时候,其人只是端坐正视,推辞说不会。辽国皇帝再三令谕,完颜阿骨打就是不从。宴后,辽国皇帝对萧奉先说,没想到这个阿骨打如此跋扈!干脆找个借口杀了他得了。萧奉先也不知是收了黑钱还是怎地,却发了善心,说什么阿骨打只是个粗人,不知礼义,况且也没有大的过错,杀掉他将会伤害各部向慕归化之心。假如真有异心,弹丸之地的女真部落,又能有什么作为?辽国皇帝对萧奉先言听计从,此事就此作罢——谁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完颜阿骨打终于起兵反辽,现在成了大辽国的心腹大患!”
阚万林拍案叫道:“萧奉先这厮,和宋朝的蔡京童贯这等人,也差不离儿!”
这时阚悦笑道:“兄弟,你见识却差了。虽然同是奸臣,但萧奉先只是一个不懂治国之道,只会亡国败家的弄臣,还比不上蔡京的才具,你言中却高抬他了!”
西门庆亦笑道:“正如乐天兄所言,萧奉先本相如何,除了?蒙蔽的辽国皇帝之外,大家都是清楚的,因此文妃娘娘才做了刚才所唱的第一阙诗歌《讽谏歌》,希望辽国皇帝听了后能回心转意,只可惜却是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
耶律余睹听到西门庆言中多了对辽主的不敬之意,虽然他和那萧奉先冰炭不同炉,但自家皇帝还是要回护的,于是插口道:“我家天祚皇帝,至圣至明,只是一时不察,方被浮云蒙蔽,元首大人言语之中,还请担待些!”
西门庆点头:“使者忠心,可扫浮云蔽日——只可恨那浮云也忒厚了些,扫不胜扫。文妃娘娘见辽国皇帝不听自己诗中劝谏,仍然不理朝政,而萧奉先三兄弟依然把持朝政,不想抗金之策,反而将一些主张抗金的大臣都贬出朝堂,致使大辽朝岌岌可危,悲愤莫名,遂借秦朝赵高弄权,最终亡秦之事,写了一首《咏史诗》——就是方才第二首所唱——对萧奉先加以讽刺。”
众人都是“哦”了一声:“原来如此!”耶律余睹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下了头。大辽国事沦落如此,他这个使者脸上也没甚么光彩。
西门庆又道:“文妃娘娘慧质兰心,诗中寓意巧妙,第二首《咏史诗》里的‘宰相’,暗指大奸臣北院枢密使萧奉先,而‘秦王’,则剑指萧奉先想要抬上辽国皇位的外甥秦王耶律定——各位请想,当年赵高将秦二世胡亥捧上了宝座,秦国因此而亡,如今若被大奸臣萧奉先立秦王耶律定为帝,彻底把持了辽政,辽国又待如何?”
座中众人听着,无不哗然,耶律余睹更是如惊雷击顶一般。
由于契丹族属游牧民族,人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受母权政治的影响,可汗之妻(皇后)有一定的政治权力,这就造成了国家政权由皇族(汗族)和后族所掌控的局面。其权力分配是,皇族掌皇权(当皇帝),后族掌后权(当皇后),皇后的父兄弟等掌北府宰相(皇帝之下,百官之上的二号人物)之权。如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开国,他掌皇权,皇后述律平家族掌后权,两个北府宰相——萧敌鲁和萧阿古只都是皇后述律平的兄弟。太宗耶律德光的皇后萧温是萧敌鲁之女,世宗耶律玩的皇后萧撒葛只则是萧阿古只之女等。
随着时间的推移,辽廷的后权之争渐渐激烈,竞争的双方就是国舅大父房(即萧敌鲁之族)与国舅少父房(即萧阿古只之族)两族,辽国皇帝在之间上下其手,以巩固自家的皇权之位。
这一朝辽国皇帝耶律延禧的文妃萧瑟瑟是国舅大父房人,而皇后萧夺里懒和元妃萧贵哥以及萧奉先都是国舅少父房人,两边又各有一个晋王耶律敖鲁斡与秦王耶律定,后权之争,再一次揭开了惨烈的序幕。
所以,耶律余睹作为文妃萧瑟瑟一方的智囊,这才南来,企图结西门庆为援,今日却见西门庆当筵高歌,对辽国情势洞若观火,如何能不心惊肉跳?这正是:
使臣莫要宗韩信,元首方才是子房。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