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无药可救
这边,无殊接到一个意外的消息,三年未回国的北堂皓出席了摩天的股东大会。她神情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朝门口走去。
沈时久回了一次头,啪一声重重地挂断了电话:“宁无殊,你给我站住!”他的声音并不大,只因夹杂着某种压抑不得爆发的情绪,终于让她记得了他的存在。
无殊停了下来。
其实想从这里下去只有两种办法,一是从窗口往下跳,二是得到他的放行许可。否则就算他不亲自阻拦,只要一个电话就能让她在这幢大楼里插翅难飞。
只是这一停顿便叫沈时久看清了她清瘦的面容上厌恶的薄凉,这就是如今的宁无殊,经历三年惊尘,满身是痛,满身是挫,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单纯地对他任性,而是带着沉重的目的。如果不是这样,她怎肯来见他?
他早该知道是如此,偏偏还希冀不可能的可能。
无殊的声音有些沙哑:“让我见北堂皓一面,我将东西还给你。”
沈时久低头点燃一支烟,狭长的黑眸沉浸在晕开的烟雾中,合着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你到底要见谁?”
这世上没有并重之事,因为机会总是只有一次。这个时候,你选鱼还是熊掌?
北堂皓前往德国前买了两张机票,对她说他会在机场等她到最后一分钟,只是她的一颗心早在一次次磨难中千疮百孔,如果不是靠自己医治,怕是一辈子都要活在沈时久的阴影里,所以,她逃开了。但她也很清楚,那一次对北堂皓的打击是沉重的,所以这三年不管摩天发生什么事他都不曾回国,就像对她完全失望了一样。
难道现在还要再让他失望一次?
她反问:“在你身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将你推进了泥沼,另一个试图救你,你将手伸向谁?”
他冷漠地说:“想要坚持就不要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只需要决定。”
她点点头,径直走到他跟前,很干脆地掏出文件递过去:“我决定见他。”这一次就当是白来了,不过能在对手头顶泼下一盆冷水也算值得。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决定?”沈时久无视她手上的文件,仿佛从一开始他关心的就不是这个。带着烟味的手指缓缓抵上她的下颌,他的呼吸越缠越紧,一寸又一寸地绞起她的五脏六腑:“宁无殊,我要你的骄傲和你唯一的希望。如果你想飞呢,我就亲手斩断你的翅膀;如果你想跑,我就拆去你前面的路;如果你想要北堂皓,那我就让他——”他靠在她的耳边低声吐出四个字,“一——无——所——有。”
无殊在看清他认真的表情后忽地扑哧笑道:“沈时久,我很清楚你最需要什么。”
他微怔。
她悄声说:“你需要一个顶尖的心理医生来矫正你无药可救的人格。”
她怎能忘记,他对她说过的那个故事呢?
有个富家子弟爱上一个有夫之妇,女人的丈夫利用富家子弟对老婆的情结和他结拜成兄弟,成了他名义上的大哥,并依靠他的地位和财富来发展自己的事业。老大虽然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却又开始担心老婆会真的爱上老二,于是收买了一个颇有姿色的三陪女去勾引老二。这个傻瓜虽然看穿了老大的心思,却因为想要打消老大的顾虑以成全他心爱的女人对其丈夫的忠贞而选择和三陪女发生了关系。但他并不知道,这个三陪女同时还是某个帮派老大的情妇,于是有一日,人们发现他因“意外”惨死在街头。
戏剧性的一幕是三陪女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件事情被结拜兄弟之中与他关系不错的老三知道了,老三偷偷将三陪女送到了美国“避难”。可惜那是个不负责的母亲,孩子一出生就被她扔进了旧金山的福利院,唯一留给他的,只是一个刻着“天长地久”的银质打火机。那是他父亲死前紧紧攥在手上的遗物。
孩子从出生起就被烙上了bastard——杂种的印记,如果没有一双拳头,他就无法得到一顿饱餐。在那个肮脏黑暗的环境里他无数次跌倒后站起,再跌倒再站起,最终将自己变成冷酷无情的猛兽。这样的生活一直延续到15岁,他被老三找到了,于是自然而然地了解了自己的身世。然后他们布了一个局,用一场苦肉计换来了和老大女儿的偶然相遇,从此改写了自己的人生,也改变了一干人的命运。
这个故事告诉她,在成人的童话里,国王的死也许是因为报应,公主的善良可能是因为弱智,恶魔的出现是事出有因,就连正义的王子也不一定能赢。
她顶天立地的父亲,为道义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更不会和亡命之徒同流合污,虽身在黑道,却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光明磊落。但是有一天,有人告诉她这些都是假象,人性在利益面前如同摧枯拉朽不堪一击,就像她所崇敬的父亲。
然而,更加讽刺的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年的人原来从最初就算计了自己,和她上过床后才揭开这么残酷的秘密,这样的刺激可真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到的。她想,如果他是为了报仇而来,她无话可说,反正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可事实并非如此,对他来说,从未谋面的父母只是生育他的工具,他就是天生的恶魔,只是因为想要便去掠夺,不想要了就随手毁灭……她几乎要笑出眼泪来:“要不是霍思倾替你挡了那颗子弹,我们还真能在地狱相逢呢,你不觉得可惜?”
那是她第一次学会开枪,手稳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当时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甭提有多好笑,一定觉得自己快疯了。可再疯也疯不过他,把枪交给一个恨他的人手里,到底谁更疯?
“别笑了,比哭还难看。”他拍拍她的脸。
“对了,结婚的时候别忘了寄我一张请柬,我一定会包上大礼叫人送来……”她拨开他的手,面容静谧得近似妖冶,“就怕你不敢收。”
沈时久蓦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颈,不再让她吱声,却见她发狠地瞪他,干裂的嘴唇倔犟地抿着,于是一低头咬了上去,啮咬厮磨间磕破了牙龈,烟草味夹杂着血腥气溢满了两个人的口腔。
无殊胸腔里积压的狂怒骤然爆发,紧握的拳头随即重重地击中他的下颌,顺势反掐住他的脖子,目光里几乎要渗出血色来:“你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每天都会扒开自己的伤疤仔细看,看它们溃烂化脓后丑陋恶心的一面,这样我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往后更加不堪的人生!你这个王八蛋凭什么来侮辱我!凭什么?!”
她的力气从来就不小,这一掐几乎就是用了全力。
明天的新闻头条也许就是沈时久被旧情人掐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自嘲地想着,一只手轻轻地盖在了她的脸上,也盖住了她一脸冰冷的潮湿。
7、伤人者自伤
伤人者自伤,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这么做了。比起放手,让对方恨自己似乎更加容易一些。
他始终无法忘记他们的初遇,她拔腿跑时滑稽的动作,她挣扎时将脸憋得通红,她暖乎乎的身子叫他想要多靠一会儿,她被惹毛时别扭的表情都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之后的十年,足足3652天,明知两人的性格很难扭到一起,明知中间还有一条沟壑,他还是不知不觉地投入了感情。
开始的时候他想:不急,慢慢来,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自己是她需要的那个人,他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谁能有他这样的耐心。可事实证明,再好的耐心也受不了别扭到极点的挑衅。应付对手他一向游刃有余,唯独她才有本事让他怒从中烧,往往又无处发泄。她对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朋友可以列出一大堆的优点,而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她连他最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对南菁会会长的位置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完全有能力另起炉灶,没有那些保守派从中作梗,超越当时的南菁会易如反掌。沅其等人多次向他提过此事,但他从来都是毫不犹豫地否决掉。他们很快就猜到他的坚持是因为什么,也知道他决定的事情绝不会更改。
宁天诚将他们叫进病房的时候他就猜到了他的意图。不可否认,中年才得女,宁天诚是真的很疼爱宁无殊,但同样无法看着一手打拼下来的基业因为不适合的领导人而走向没落,所以他不得不再次将最爱的人当做筹码,用女儿来拴住对南菁会最有影响也可能演变成最大敌人的自己是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的一个方法。如果他答应,就等于默认了这样的交易,而骄傲如她也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也许她会认为,他娶她仅仅是因为想坐上龙头的位置。
宁天诚死后,他本以为心里的黑洞会随着这个结果以及无殊对他的接纳而愈合,但是床上那一巴掌一瞬间将他的伤口撕得更开。他开始怀疑,在她眼里自己究竟算什么?是她好心捡回来的一个混混,还是她用来看家护院的獒犬?
也许,她和她父亲因为流着相同的血,所以有着一样的心思。
他第一次心生动摇。
再者,那些年宁天诚把无殊保护得太好,没有给她任何磨炼的机会,而她想要坐稳南菁会会长的位置,必须先看清残酷的现实,并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冷酷的人,就像他一样,但这样的她只会离他更远。所以,他决定出任龙头之位,也想借机弄清楚她对他到底有多了解。
当有人告诉他宁无殊找人在他的车里做手脚的时候,他最先怀疑的却是手下人。有些自认为忠心耿耿的人觉得留宁天诚的女儿在社团里始终是个隐患,会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也不无可能。
其实他只要她一句话,或是一个要求他信任的眼神,他就会竭力查出那个真正的主使者,哪怕事情是沅其他们做的,他也毫不留情。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挑衅的眼神对抗着他。
男人并非是无坚不摧的,在那个于他心头占据了重要位子的女人面前,他偶尔也会像个孩子一样想要得到她的肯定。
他忽然觉得,他和她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将那些将要腐烂的真相说出来,既然前面已经无路可走,不如断个彻底。
然而,看着她带着决然冲出房间,他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的坚强不过是因为信念,而他亲手毁了她的信念,等于抽走了她活下去的理由。他的脑子一片混乱,第一次感到恐慌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后来他想,如果恨能成为她活下去的目标,那就恨吧。
直到他看到她和北堂皓走到了一起,才知道人为什么会有嫉妒的情绪。你得不到的,别人轻易地得到了,并且那还是你唯一想得到的……他的手指擦过她湿濡的眼角,低哑的嗓音似在胸腔里徘徊许久:“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有我爱你才是真的。”
毫无预警的话令无殊像是触及地雷一样猛地炸开,模糊的视线随即对上他异样的眼睛。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她不熟悉的情绪,暗淡的、无奈的、失望的、落寞的、压抑的,这些东西纠结在一起竟成了深沉的旋涡,一会儿像是触摸不到的谜团,一会儿又像是危险的信号。
无殊有些糊涂了,之前两人还处于面目狰狞的对峙状态,怎么突然就改变了方向?
莫非又想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她有些痛恨这样的场面,因为心脏居然在不安分地跳动,像是一个被虐待了许久的可怜人,突然被人善待,便将伤害他的残忍忘得一干二净。
周围的空气突然窒息得叫人头疼,她得离开这里!
神经性头痛是缘于身体与心理的压力,经过蓄意的挑拨,来势更是凶猛。
她知道苦肉计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不说爱她吗?就算只是虚情假意,总也得表演给她看。
当她从瓶里倒出一堆药片想要塞进嘴里时,沈时久将它们打飞了出去。
他看到了标签,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镇定药,用以催眠神经,减轻突发性阵痛,但吃多了便和毒品没什么区别。
无殊痛得弯下腰。
他突然将她打横抱起,转向沙发前小心翼翼地让她平躺在上面,见她双眼紧闭,眉头纠结在一起,也跟着皱起了眉。他微凉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又为她按摩脑侧的穴位。无殊眼皮一跳,额角青色的血管微微突起,蓦地撇开头。
手机从她的口袋里掉了出来,沈时久的胳膊在空中僵了片刻才将它拾起,视线落在未合起的机屏上。
她的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开始似无意识地叫着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曾带给她诸多不幸的名字,然后她想起幼时问母亲的问题:为什么公主总会遇见能打败恶魔的王子?母亲摸着她的头说,因为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嗬,童话毕竟只是童话,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纯粹的人和事。如果公主不再是公主,变成了恶毒的女巫,王子又怎会再喜欢她?
沈时久凝神看着她的脸,在想这样近的距离已经有多久不曾拥有过了。
鬼使神差地,他屏住呼吸低下头去,薄唇沿着她脸部的轮廓一点一点游移,只要降下半寸不到,他就会吻上她的额头、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但他见她皱起的眉心,像个小小的川字,五指便紧紧地扣住了手心。他站起身,说:“等你好点了,我就让你离开。”
沈时久想为她倒杯白开水,这才记起自己从来不喝热饮,于是走进很少使用的厨房里,翻了半天柜子找到了一只茶壶,灌了一半水放在灶上等它烧开。
偌大的空间,除了滋滋的烧水声,再无其他。
躺在沙发上的无殊静静地睁着眼,抬手摸上额头,怔了怔才去转动了电子腕表,露出针孔大小的镜面……几分钟后,沈时久拎着茶壶走出厨房,看见沙发上的无殊侧着身子一条胳膊垂在地上。以前她睡午觉时总会摆出这样不安分的姿势,明明旁边有大块地方可睡偏要占着一小侧,仿佛随时都能滚下床似的。他忽然觉得胸口燥闷,随手扯开了衬衣上的两粒扣子,然后走到吧台边拿出一只带把手的杯子倒水,忽听到一声闷响,他回头,表情讶然。
无殊正从羊毛地毯上爬起来,然后一本正经地坐在沙发上,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沈时久偏问:“摔下去了?”
无殊背对着他,过了半晌才点了一下头。
沈时久用手挡在嘴边咳了声,不动声色地走过去。
“好点没有?”
无殊再点了一次头,没有推却他递过来的白开水,拿在手里却也不喝。
沈时久在她旁边坐下。宽大的真皮沙发上,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咫尺,却用无声在中间隔了一道屏障。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空气寥然。他拿着她的手机拨了一串号码,转头看她。
无殊的视线始终投向前方的一点,像是发呆。她下巴微微向上翘起,勾出倔犟的弧线,可见她的内心其实是不耐烦的。
“走吧。”他将手机塞回她手上,语气沉沉的。
她这才有了反应,将杯子搁在桌上站起身,片刻未滞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沈时久仰头靠在沙发背上,合上眼,心头纷乱如麻,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久久不能平复,一如当初看着她走出他的世界,从此两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