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无邪的脸色也不曾和缓些,始终阴沉沉地。
秦临渊大概早知与无邪说不通这些,但还是道:“权当为兄多管闲事,为兄只问一句,你是不舍那荣华富贵,还是不舍那地方的人?”
无邪一怔,秦临渊虽不拘小节,不屑俗事,可他看人的眼睛却是那样透彻,这世间的人,再没有谁的心境谁的眼神能比他还透彻旷远的,被他这么一问,无邪那阴沉的心情倒是被岔了道,面颊一红,答不上话来。
无邪这反应,甚是讨人欢喜,秦临渊哈哈大笑,对于这个答案亦是丝毫不意外:“既是如此,看来为兄是劝不动你了,他要送你这份大礼,是他难得有这一念恻隐之心,愿意疼惜你,你不肯领情,那便是自作孽,与人无忧。无邪,饶是如此,为兄还是尽人事,再劝你一句,既然他肯将你撇除在那地方之外,你又何苦再往里跳?你终究是女子,争权夺势,那是男人的事。”
看无邪表情固执,秦临渊终究是轻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也。”
无邪垂下眼帘,面有愧色,好似真的已将秦临渊视若父兄:“是无邪驽钝不化,令临渊兄失望了。”
秦临渊也不恼,任由外头那两头青鹿蹬蹬蹬地拉着马车跑,这世间,顽固不化的又何止无邪一人,那两头青鹿不也正是如此?高山流水自由自在的日子不过,偏偏要耍起赖皮来,贪食他的酒,赖着不走,他也只好给了它们缰绳,这两个没出息的鹿,竟然也乐颠颠地往里面钻,任他驱使,他这驱使的人都替它们惋惜,那两头呆鹿自己却欢喜得很,真是蠢鹿。
“也谈不上失望。”秦临渊摆了摆手:“人各有志,这世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大有人在,不瞒你说,看到你,倒是令为兄想到了昔日的自己,也是这般固执驽钝之人,冥顽不化,总是想不开抛不开那些烦人心的俗事,今日我便也不再劝你,他日若是有缘,我自是还会问你,可否顿悟了,可否愿意抛下权柄,同为兄过些肆意潇洒的日子去。”
秦临渊此番话,算是在安慰无邪了,她不领他的好意,任谁的脾气再好,也会拂袖而去,道不同不相为谋。可秦临渊就是秦临渊,心境比任何人都要再宽广一些,并未就此弃了无邪而去。
“多谢临渊兄。”无邪真心诚意道这一句“多谢”,犹如钟子期终遇知音,这世间缘分之事,如此难得。
秦临渊依旧安坐着,他抬起眼来微微一笑,随手拢了拢自己的外衫,此刻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刻,从那灰布帘子之外渗进的阳光,令他那满头潇洒不羁的白发,仿佛要度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昔日他尚且一夜白了头,方才大彻大悟,又怎能指望无邪能够在自己几句言语相劝间,便能舍弃了自己一直所坚持的?
于是秦临渊便散漫一笑,端的是比天上神祗还要逍遥上几分:“虽是劝不动你,但为兄亦不能就这么看着你回去冒险,总要赠你几句良方,也可助你化险为夷……”
无邪对于他的这番心意是十分惊讶的,以秦临渊的性子,断不会令自己再卷入那他最厌恶的地方的,秦川和秦燕归相争,更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且不说这权柄纷争早已不是他所关心的事,若论亲疏,他二人也都是秦临渊的手足,并无远近之别,谁输谁赢,秦临渊根本不会插手,也没有那个兴致去关心。
他这样潇洒豁达的人,与他谈论这些,简直是亵渎了他,而今他却肯与她说这些,实在是看在她的面子之上,否则他也断不会为难自己,与无邪说这番话。
无邪私心里对秦临渊是极为感激与敬重的,不单单是因为他的心境与性子,更是因为他待自己亦师亦友的恩德。
秦临渊给她的这几句良方,的确是谈笑间,智谋无双,与他论阴谋智计,既是折辱了他,亦是亵渎了他,他虽不屑,可若真要论起来,心计谋略,秦临渊却是不输任何一人的,他只是不屑为之罢了。
莫忘了,如今这潇洒不羁的秦临渊,昔日可也是个城府无双,唯一一个令建帝真心疼爱,欲传以江山社稷之人。
知无邪有愧,秦临渊朗声大笑,眉眼间,俱是笑意:“你不必这般看我,为兄虽为你献计,但到底还是存了份私心的,望你也体谅为兄,并不希望令大局因我倾倒任何一方的心思,不能再助你太多,只能予你此等令一切恢复制衡之计。”
“多谢。”无邪轻轻一笑,知他肯做到这份上,已是不易,自然不会再贪心,奢求太多,此番她唯一忧心的,便是可否能在自己这“小靖王”真的被下葬之前,赶回京城。
秦临渊晃晃悠悠地起身,白发红袍,皆染了酒香,那神情和那姿态,似仙人要起身,羽化归去:“你无需忧心这等小事,那两头蠢鹿,自会带你回京。”
无邪知道他要走了,忙问道:“临渊兄要走了?”
秦临渊听了,哈哈大笑:“为兄此行,本是要去京城悼念我那死去的故友,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去的必要了。”
也是,他肯为她出谋划策,已是天下之难得,自然不会再与这些事纠缠太多,无邪也只好拱手道谢,不与他矫情。
秦临渊跳下车前,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顿下动作来,回头看了无邪一眼,然后一手扶着门沿,一手自自己的衣襟中掏出了一个锦囊来,那锦囊与秦临渊一般风范,只简简单单一块绸布缝制成了锦囊的模样,而上面,再无那些多余的繁纹装饰,他将锦囊随手一丢,扔给无邪:“为兄既与你见面,自然不能空着手,此物赠你,他日想必你会用得着。”
无邪接过了锦囊,他没有告诉她,那锦囊里是什么,也没有告诉她何时能用,何时能打开一看究竟,无邪也没有问。
秦临渊拢袖而立,长身站于马车外的横辕上,作势要就这么跳下去,任凭那马车飞驰,路上的大风卷起他的白发红袍,衣袂翻飞,与无邪相约了改日再与她喝酒,只是那“改日”,他亦只与真正的无邪喝,说罢,便潇潇洒洒,如乘风归去一般,把车留给了她,自己则扬长跃下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