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QQ书城月刊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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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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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9: 烟花1927

作者:纳兰(QQ:905625605)

……

若不是旧世烟雨遮眼帘,人误舛途醒难还。

那么能遇见你,该是怎样的幸运。

……◆

这里没有春天,即便是尖嫩的柳绿,也是甘忍着严寒,做完燕雀归来的向标,便又陷入漫长的一段沉睡。

这是一九二七年的北平。

祖母六十七岁了,尽管到了最后的时间,她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堪了,她却依旧嗜食着鸦片,所以每天下了工回家前,都要到烟馆带一小块福寿膏回去。

除去刚开始的几次,进了烟馆会被老板调笑几句,无非是我如此孝顺,帮祖母买鸦片之类的话语,而我一般都是沉默着,所以到了现在,这过程已经简短到我进门,老板便起身也免了,随手将准备好的福寿膏扔给我,我则将钱放到柜台上转身便走了。

可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我还是注意到她了。

这样的相遇,不是在桃花灿烂的三月,也不是在岸堤柳绿的湖边,而是在我最厌恶的烟雾缭绕的烟馆。

她的衣妆很精致,以致我猜不到她的年龄。

她不像别的客人那样躺在床上用烟馆粗制的烟枪,她呆的位置是烟馆唯一的窗口,斜倚着,一只手臂抱胸,另一只手持着一杆象牙白的小巧烟枪,总是侧着头看着窗外,烟枪尽头的烟雾袅袅,将她的脸容一再的模糊,又清晰……

可我每次只是转身离开时的朝她一瞥,便埋着头出去了,心里却在念想着她丢投到窗外的眼神。

我知道那窗外是什么地方,但我却决计不会去的,因为那里是有名的烟花胡同,祖母说那里的女子都是肮脏下贱的,唯一有过的一次记忆,是七岁的时候随着祖母去向那里,把父亲从一个房子里揪了出来,然后是祖母彻天的哭喊和父亲的漠然。还有无数围观的女子,她们衣饰华丽,却脸色冷薄的让人生厌。

我为什么这样清晰的记得那天的情景,是除了祖母哭丧的悲痛,父亲一贯的漠然,还或者是回到家后看到母亲用自己一天纺的布纱将自己垂到房梁上的撕心裂肺。

其实她走的很安静……于是从那天,我仿佛开始懂事了。

我知道了,我失去了母亲,然后父亲又在不久后消失了,而祖母也染上了鸦片,本来殷实的家业很快的随着祖母的烟雾缭绕散光,而我到了十三岁,便被祖母送去厂子里做学徒。

又这样执于回忆了,事实上,自母亲走后的这十几年,生活负于我的都是苦难,而我真正有过的欢乐记忆,都却遗忘的尽是尘埃了

……◆◆

祖母走了,丧事办的很隆重,这大概是她生前除了鸦片外在意的另一件事情吧。

还有一件事情她在意的,便是在她生前,家里始终没能攒的下钱为我娶一房媳妇,她知道,家里的花销多半都是亏在了她的鸦片上,所有有一段时间,她执意的要戒掉鸦片,反而是我看到她难受的模样不忍,劝她继续吸下去。

因为大夫早说过,她的身体,若是继续用着鸦片,反而能挨的更久一些。

总之,办完祖母的丧事,除了倾尽家资外,更是借了很多的债,我很在意欠别人的,所以我决定辞了工厂那份薪水很薄的工作,另外找份事做。

幸好虽然世道不好,但只要你有力气,找份工还是很容易的。

也是直到我忙完祖母的丧事,很久的时间没有再去过烟馆,心里虽然会偶尔想到那个女子,但很快就会被眼前更现实的事情所驱散。

直到那天,领了个短工,忙完后路过烟馆,不由然的往里瞟了一眼,却被里面的老板看到了,他急忙从里面出来,热情的招呼我:“阿连啊,怎么好久没给你祖母买福寿膏了。”

我淡淡的说:“我祖母已经去世了。”心下却不由的被勾起些伤心。

老板一怔,随即抽了自己一耳光,连说:“你看我这记性,那些天你给她老人家办的丧事,那场面,可是全北平城的人都知道了,谁不说你孝顺啊……”

我笑着摇摇头,对老板说:“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家了。”

老板急忙拉住我说:“阿连别走了,和你说个事,最近我老家出了点事,所以得回家一趟,可我回家了这铺子没人照料阿,你看,反正你现在都是打散工,要不,你给我看几天铺子,钱不是问题,烟我管你抽……”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的犹豫了下,本来由于祖母的原因,我对鸦片深恶痛绝,连着这烟馆也是讨厌的很,可是,我突然想到那个倚着窗的女子,下意识的便答应了下来:“烟我不会抽的,工钱每天按长工价就好。”

刚答应完,我心里就一阵的后悔,为什么要答应呢,可心更底下,却有着莫名的窃喜,这样,是不是又能见到她了。

和老板商量妥后,约定明天开始上班,一路走回家,精神总有点恍惚。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醒了,想睡却也睡不着了,辗转到了天微亮,便起床,烟馆的生意一般都是下午和晚上,所以和老板约定的时间也还早,但今天的时间怎么突然变的这么难熬,便索性早去吧,熟悉一下工作。

烟馆里除了老板以外果然没有客人,但老板还是提前把东西都准备好了,我问老板早晨也有客人吗?

老板说:“早晨都去开工了,谁有空来这里,不过,咱这铺子还真有早晨的客人,人家可是晚上开工的……”

一边说一边朝我露出个暧昧的笑。

我摸着脑袋不明所以,但过了一会,门帘被人挑开,我回头,然后便呆在那里,是那个女子,那个我观察过无数次的女子,直到老板在我背后推了我一下,说招呼客人啊,我才手忙脚乱的拿了个毛巾把看着窗台的位置给擦了一下,一边擦,我心里突然恍然刚才老板暧昧笑容里的意思,心里莫名的有些酸涩,就这样带着这种心情收拾完后,转身却迎上一张带着诧异的面容,她好奇的问:“你是新来的伙计吧,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位置的。”

我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是老板已然将她的烟枪装好送了过来,接话道:“哎,许姑娘,是我吩咐的,这两天我有事,所以请个伙计回来,他若有不懂事的地方,您可多担待点。”

哦,她答应一声便没说什么了,便又是旧时的姿态,眼神放到窗外了。

回到柜台,老板也好奇的问:“阿连啊,你是怎么知道人家喜欢那个位置的。”

我埋着头擦桌子,不置可否。

老板讨个没趣,便也不问了,开始教我烟馆的生意,我听的兴趣索然,眼神便一下一下的乱跑,多数都是到了她的身上,到最后她似乎也察觉了,将放到窗外的目光收回来,正好相撞上,她朝我微微一笑,我的脸立刻烧红般,埋下头假装听老板讲话。

余光却看到她嘴角依旧保持着弧度,又将目光投到窗外。

我不由的心下有些欣喜,转念想,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第二天,老板已经走了,便是我独自照看铺子了,那天早早的便去开了铺门,呆了不久,便有人挑了帘子进来,是她,这么近时打量她,看着她描过精致妆容下的眉眼,除了难掩的疲倦,还有深深裹藏的风尘。

她确是个很年轻的女子。

在她的注视下,我笨手笨脚的帮她装好烟枪,然后递给她,她接过后,意味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指着那个位置问:“不擦一下吗?”

我随口答道:“已经擦了好几遍了。”说完却看到她眼里闪过的一抹调笑,我立刻红了脸,转身去整理货柜掩饰自己的尴尬。

接连的几天,每天早晨都只是她一个客人,慢慢的有些熟悉了,也敢相互说几句话了。

她的声音软软的,很好听,并不是北平本地的口音。

她说她是被人贩子拐到这里的,我问她家在哪里,她却说不知道,然后眼神便是迷茫一片。

后来她也听我谈及我的事情,本来那些我以为连回忆我都不愿的事情,竟然那么轻易的便倾诉给了她听。

她听完我的故事后沉默了好久,突然问我,那你恨那些人吗?

她指的方向却是窗户的外面,我沉默了下,说:“我恨她们。”

确实,我恨她们,像祖母说的,她们都是这时间最肮脏下贱的女子。

可是,我看着旁边的这个女子,心里却纠结起来。

她似乎早料到这个答案,轻笑道:“是的,她们确实是那么让人可恨……”

她恬静的面容上忧伤终于难掩。

后来,直到老板回来,都不曾有过过多的交流了,我心里总想着母亲那悬在房梁上的身影和祖母切牙的咒骂:她们是这个世间最肮脏下贱的女子。

然后便又想到那个拿着烟枪的女子,恬静难掩的忧伤。

……◆◆◆

我未曾想到父亲会以这种姿态重新回来。

当那个男人戎装束革的推给我家的房门,我还在惶恐是否惹了什么麻烦,他却已从我和他酷肖的面容认出了,将我紧紧的抱在怀里,我感到了他的眼泪溢到我的后背,浸过衣服碰到皮肤,滚烫。

而后,他跪在母亲和祖母的灵位前彻底的嚎啕大哭。

我站旁边,无法将这个男人和十几年前那个满脸漠然的男人相重合,这便是我的父亲吗?

无可争辩,自这个男人回来,我的生活彻底的开始改变。

他从不向我提及他十几年前出走的经历,我只是从他副官那里隐隐约约的知晓,他是如何在生生死死中到了现在的位置。

可那又如何,即便我现在可以穿着从前我无比向往的衣服,出门坐着我曾经拉过的车。

可我最想珍惜的东西都被这个男人给丢失了。

不过,也许还有……

我向父亲要了一大笔钱,尽管他很诧异,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给了我。

从烟馆里向老板打听,却知晓她已经很久没来了,又百般询问,终于知道了她的住所。

这是我第二次到来这个地方,出乎我的意料,这里的街道却是北平城最干净的几天街道了吧,街边甚至还栽着一些花草。

按地址,我敲开了那扇大门,很久,门才开,一个睡意朦胧的脑袋从门后冒出来,看到我说:“大爷,我们晚上才做生意。”

我扔给他两个大洋说我找人。

再见到她了,她却是躺在床上沉沉睡着,烟枪摆在床头。

旁边的老鸨抱怨到:“有了钱便去抽鸦片,多好的身子也得给糟蹋了,你看现在,大夫说没得救了,可怜我啊,赚不到钱,每天还得往里搭钱啊。”

她醒了,看到我却仿佛一点也不觉的惊讶,只是淡淡的说:“你来了。”

我说,我帮你赎身了。

她哦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然后我看到眼泪从她眼角不停的滑落,浸湿了被角。

她说,她的家,有一条河流经过,岸边有很多柳树和桃树,每年三月,桃花都会开的很灿烂。

她说:她想回家……

……◆◆◆◆

在她离去后的一段时间,我路过烟馆,停住了脚步,我突然想到那个窗前,看看她到底一直在看什么。

然后我看到了,从这个窗口,我看到伶立在那条清冷的街上,一棵北平城里没有开过花的桃树。

那样一个女子,我曾遇到,却不是在三月的桃花灿烂,也不是湖边的岸堤柳绿。

我看到她,在烟雾缭绕的烟馆,她倚靠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