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QQ书城月刊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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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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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题文2:天葬的使者

作者:三月(QQ:545036959)

●1.

那达,是我,一只有名字的秃鹫。伫立于裸岩上,不为风所摇动,只为大地所生长。

高山荒凉,植被稀少,紧贴在岩石上的那层薄土像老人皱巴巴的面皮,纹路也盘横交错。一些低矮的灌木零落在突兀的碎石间,供给贫瘠却也青葱。我双翅收拢,半蹲在悬石上,眼睑微眯,一切平静依然,万物纳入我怀。

倏地,小生灵仅有的细碎声被我捕捉得一丝不漏,我猛地振翅而起,盘旋了一周后再次落在原地,一只鼠兔在碎石间仓惶遁逃,还不时回首望我一下,脚步踉跄。

我再次耷拉上眼睑,活着的食物不是猎食的对象,从不玷污还有呼吸的生命。人类赋予我们崇高的使命,因为我们能到达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那……达……”从山下某处传来了调子高低不平的吆喝,尾声拖得很长。我本能地松开抓住岩石的爪子,冲上高空,再快速地往下俯冲了下去。

●2.

那间房顶别着彩幡的木屋仍然独特立行地杵在河岸边,慢慢地,它在我眼里越放越大。

他还是如往日一样靠着屋前一根用石灰水刷过的柱子坐着,柱子最顶部挂着一个黑硬的耗牛头,两个眼窝空空的,牛角处有一个整齐的切口,牛角早就成了他的刀。

就那样盘腿坐在干硬的石块上,腰间的红色布裙起了皱褶,裙角折叠,布料上某处的颜色明显深上许多,类似凝固的血迹,常年不褪。

“丘桑丘厚朗桑,哈啊……匆撒匆里美内切……”他在哼唱着难以辨认的调子,悠远而浑厚。左手拎着白色的酒瓶,不时抿上一口,稀黄的胡子上沾了几滴酒,滚圆而闪亮。右手拿着根黝黑的树枝在敲一个半旧的铜盆,有节奏地应和着舌尖吐出的歌声。

“那达,来,吃肉。”他从旁边的黑色袋子里翻出一串肉干,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我。突然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羽翼还生的时候,偷偷从窗口里钻进去吃了他挂在屋梁上的食物,那也是一串肉干。

我的低频率回应无法被人类听见,于是只能咻咻地发出单一的声调,他哈哈大笑,招手让我过去。拢翅站他身边,个头比坐着的他还高,不知何时突然我就长大了,而他也突然老了。他把肩膀轻倚在我身上,敲盆继续他的哼唱,我再次微眯起了眼睑。

这里是被遗忘者的乐土,而他是被遗忘者的领袖。人们对他敬而远之,尊崇他,因为他是人间与天国的转运使者,但同时又惧怕他,因为他会将死者背负到天葬台,再肢解送到天空。

天葬师,一个独特的职业,永远无法告老还乡。

●3.

夜幕又快降临,一些同类扑腾着羽翼从我身旁掠过,我们有各自的飞行轨迹,互不干涉。

河岸边,余晖斑驳。探头出去,我看到了河里自己的倒影。脑袋上不长毛发,光秃而突兀,头部和脖子的颜色都是惨白的,再看眼睛,发现是深不见的墨黑,容易给他物恐惧感,而倒勾着的嘴巴,能帮我轻松撕开腐肉。

在人类眼里也许我是丑陋的,丑陋是丑陋的墓志铭,丑陋搭配和腐肉也是理所当然。人类的尸体葬于我们的腹中,那我们的尸体会如何安置呢?

如果意外死亡,我们的尸体不会被人类发现。曾看过种族里的老鹫离世,预知死亡临近,就直接冲上云霄,飞到最高的地方,飞到精疲力尽的候突然放弃飞翔,再快速下坠,让自己粉身碎骨,不留一丝痕迹在世间。

这个是秃鹫的离世方式,高于死亡又无法逃脱死亡。我们都遵循着这个生命规律,一代接着一代,奋不顾身。

●4.

墨竹工卡,位于西藏的中部,我不需要飞翔都能仰望到它的高度。站立于谶语的最高处,众神肃穆。

半枯黄的野草铺天盖地,河岸北方光秃的平地上放着一块长方形的石块,是名副其实的天葬台。石块旁边竖着许多褪了色的经幡旗杆,上面细描着骷髅骨头。

这一日,山脚下出现了三个人和一头驴。驴背上打横放着一个麻布裹着的东西,似乎不轻,其中两人扶着麻布的两端,走一会就顿一下,调整好姿势再继续往上走。

他们终于寻到了他的木屋前,我展翅飞到了河岸边的一块大石上,虎视眈眈。他们满脸通红,挥动双手做出各种比划的姿势,五个手指展了又合,而他,还是一脸严肃。

终于,他们愤怒了,唾沫星子在空气中朗朗地飞,飞溅到彼此的口中,他的脸也涨得通红,大声表达自己的意愿。后来的后来,他垂了下头。我在屋外不解地看着这一切,原来人类是如此来表达自己的欲望。

他系上了那条红色布裙,并从门后的木架上拿出了牛角刀。走到那团麻木包裹的物事旁,开始了他的工作,在过往的四十年间他几乎天天都在重复着这个动作,而这日,却迟迟无法下刀。

那些人嘴上叼烟在旁催促,终于下了第一刀。那是一具非正常死亡的尸体,违背了天葬了规则,只有寿终正寝的行善之人才能接受天葬,才能去天堂。

牛角刀又划开了一具人类的尸体,从背部开始,像裙子的拉链一样在皮肤上开了一个长长的入口,再在手臂和大腿的肌肉上各开一刀,方便我们吞食。

行刀罢,他开始绕着尸体念经。那吟唱的声音若隐若现,爬满木屋外的每株灌木,飘忽着将路过的夜旅生物团团围拢,不断重复不断妖异如同萤火虫的夜半表演,氛围不断沉寂不断靡靡。

●5.

他再次站在天葬台上,张开双臂,迎向澄澈的蓝天,发出只有我们秃鹫才懂的特有呼啸。

我的族人陆续到来,两翅伸成一条直线,从远到近而至,有的飞掠得很低,羽翼几乎可以碰触得到他们飞扬起来的头发。

族人齐聚到了天葬台的周围,互相拥挤和啄动,就是没一个愿意去吞食。其实如我一般,族人们都饿了许久,食物越来越匮乏,但我们依然守着最后的尊严。

他坚毅地站着,我看到他捏起腰间的裙布抹起了眼角。他走到尸体前蹲下,用手指蘸了血液朝我们扬手,然后再放入自己的口中,他在告诉我们吃吧,死者冤屈的灵魂已经得到解脱,别害怕。

第一批族人冲了上去,它们是最年轻也是饿极了的一群。其他的族人也围了上去,巨大的翅膀层叠在一起,褐色和乌黑色相夹着涌动,完全覆盖住了整个天葬台。他高喊:“嘿,慢慢来,有你们吃的。”

有个贪婪的家伙连头带身子一股脑钻进了尸体的腹腔,他可能觉得这实在不像话,便走上前抓住它的尾巴拽了出来,扔到草地上,并摇着头笑着抹去它脑袋上的血迹。我一直安静地站立在岩石上看着这一切,看着他把最后的白骨敲成碎片掺着酥油茶喂给饥饿的它们。

叼烟旁观的人开始长跪顶礼,唯一能证明死者来过这里的只有散落在一旁的碎布了。我们领走了一天的温饱,领走了他们的抚慰。我们功果不在寺庙之中,而在旷野之上,借用腹部为不幸的人提供柔和的幻想和栖息之地。

●6.

天葬有一个慈悲的假设:死亡是非正常地找到了圣洁,还有自由,秃鹫会把亡灵带到天堂。

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他们对死亡和来生的重视,往往超过了对现世的追求,活着,就是为了死。但是,天葬师用血和泪铸造起的信仰堡垒,经不起背弃、逼迫和伤害的践踏!

他变得更老了,这日,他把自己的四肢给捆绑了,蜷伏在木屋前的草地上,了无生气。我一如往日陪在他身边,好久好久,他才喃喃自语:送来天葬的死人都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死去,但很想知道自己死了后被抬到天葬台是什么模样。靠近他,轻蹭他的身体,我无法用人类的语言表达对他的依赖和眷恋,他也不懂我对他的在乎超越了种族的限制。

终于在某一天的早晨,他抚摸着我的脑袋说:“我要走了,剩下肉体没用,你就吃了吧,可以少捕获一些食物。”他眼里的慈悲,和布施无关。在离世那刻他告诉了一只由他赋名的秃鹫,他名字是扎西曲措,吉祥如海的意思。

我守着他,一如往日,一直。在距离天葬台很远的某个裸岩上,一具人类的尸体和一只秃鹫的尸体,在慢慢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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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

2011.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