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戏班子是蒋沐送回去的。
我说想说不用,但又记起上次,干脆就免了。
从山西街回来,两人却什么都没有买。要是别人听了还以为我是不识路的,胡跑乱撞去了山西街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想想还是有买的东西的,就是那个只咬了半口的碗儿糕。
又止不住想笑。
黄包车停在了戏园子外,我下车,正打算对蒋沐道谢,大门里就有人冲了出来,嚷着:“青瓷你可回来了!”
我转身看慌张的师弟,“怎么了?”
“千涟出了点事!师哥到处找你呢!赶紧过去吧!”
我一惊,想千涟那样只会给别人找事的人自己怎么会有事?一面赶紧往里走.
走了两步才记起身后还有个人,转身打算说几句歉意的话,哪知道一回头,蒋沐就跟在我的身后,我张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后台围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有人喊了一声:“青瓷回来了!”
话刚刚落下就看见师哥从人群中钻出来,大家都转身看向我,看到我身后的蒋沐众人有些诧异,但似乎事情比蒋沐的存在更值得在意。
我问:“怎么了?”
师哥赶忙过来拉我过去,人群让开,我看到坐在戏箱子上的千涟,他妆画了一半,油彩未干,掩不住他吃痛的表情。他的手捂着脚踝。
师哥急道:“千涟把脚崴了,擦了药酒,但一时半会儿也消不了肿,后面却还有戏要唱。”
我看向白千涟:“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不回答,只是把头扭到一边,冷着脸。
人群中有人小声说:“是我抱刀剑的时候不小心,划了师叔的衣裳,师叔呀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怀里的刀剑掉了一地,师叔要过来训我,却不小心自己踩上了刀柄崴了脚……”
我听见蒋沐在我身后轻笑了一声,我没有理会,转身对师哥说道:“那只有我替他唱了,他唱的是哪出?”
师哥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千涟突然说道:“我就是欺场也不要你唱。”
全场瞬间安静。我蓦地回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千涟瞪着我,似乎想用目光在我身上打两个洞,咬牙切齿不知是忍痛还是别的:“我就是欺场我也不要你替我唱!”
话音刚落我的手蓦地抬起,还未落下就被师哥一把抓住,“青瓷!”
我看了眼师哥,余光里看到蒋沐打量我的神情,那个神情不同以往他对我的打量。如果说以往他对我的打量如同他打量那件宋代佛雕,那么,他现在对我的打量就像他在看他那块怀表。反复无常的目光。
我说:“欺场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你忘记师父方面是怎么训我们的了?千涟,师兄弟恩怨是师兄弟恩怨,我不许你糟蹋戏!”
然后用力一把从师哥的手里抽出我的手,抚袖去了我的厢阁,坐在椅子上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闷着不说话。
气氛异常的沉寂,沉寂到甚至听不见呼吸声。前台的小锣敲了起来,拍板也响了起来,噌噌哐哐,听得清清楚楚。
我依旧不说话。师哥左右看看,无奈,最终只有走到我身旁,左右看了看,把妆台上描眉的笔递给我。我瞟了眉笔,目光又落回了镜子上。
师哥小声说了一句:“青瓷……”
本不想说话,但师哥劝说的语气又让我心软,我哼了一声,“有些人油彩满面的却不把戏当戏,还有些人说着人话却不把自己当人。”
“你!……”千涟气红了脸,却憋不出半个字。
我笑了一下,却对上镜子里的一双眼。蒋沐看着我,明明离的有些远,却被镜子拉得异常的近。他看着我,笑意如月光从他眸子里溢出。
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热闹的,温柔的,嘲弄的,柔情的的,种种各自异,样样在其种。
气氛仍是僵的。大家面面相觑,突然听蒋沐说道:“柳老板,我还等着听今晚的戏呢,票都让人买好了,就左厢那个位置。”
众人一惊,看向蒋沐,蒋沐只是淡淡地笑。
我从镜子里看他,得,让千涟赚了,让他有了台阶下。竟然人家都给你铺了台阶,再不下,就不符人情道义了。我接过师哥手里的笔,“那就看在蒋少尉的面子上吧。”
众人瞬间松了口气。
《桃花扇》,寄扇。
“下官有画扇一柄,奉赠妆台。”
“这是奴的旧扇,看他怎的。”
“扇头妙染,怎不赏鉴?”
“几时画的?”
“得罪得罪!方才点坏了。”
“咳!桃花薄命,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替奴写照了。”
我细声慢语地唱着那些悲苦凄凉,入了八戏,仍不忘向左厢房瞟。但那个座位是空的。
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唱时不由地就有些急躁,句句快了几分,唱完,在锣鼓的噌噌声里进了下场门。
下了台,也就师哥看出了我不在状态。刚才那出戏是今晚的最后一出,师哥把手壶递给我就走去照顾大家收拾东西走了,师哥临走前看了看我,叹了口气,离开了。就师哥懂我,会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看着空无一人的后台,心里多少舒服了点。现在这里是我一个人的了,嘿嘿。
但我走到我的厢位上不由一惊---蒋沐竟然坐在那里。
虽然吃惊,但心底有升起种莫名地高兴,我笑道:“蒋少尉这是要听戏?最后一出戏刚刚唱过了。”
蒋沐笑了笑,站起身来,空出位子让我坐下,我也就顺理地坐下,伸手正要摘下绒花,只听蒋沐说道:“等一下。”
我抬头,“怎么?”
蒋沐一笑,拿起妆台上勾眉的笔,“这妆,先不卸吧,我想给柳老板描个眉。”
我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我的眉就我自己描过,师哥我也没让他帮我描过。我想了想,闭上了眼,微微抬起下巴,说道:“好。”
然后只觉得眉上微微地凉,笔顺着眉的纹路一点一点地滑下去,有些痒,却也舒服。
他描了许久,就像在为一只素胚的瓷器描金边,手法温柔而细密。我却觉得越来越不对,我说:“觉得很奇怪。”
蒋沐道:“没有。”
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有笑声漏了出来。我连忙睁开眼凑到镜子跟前,定眼去看。
“……你,把我的眉毛画去哪里了……”
蒋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而我看着眉间那两条如毛毛虫的粗线说不出话来。
我有些恼怒的瞪着他,他依旧笑,然后站在我身后,看着镜子中我的脸。
“你还是适合扮杨玉环。”
“为什么?”
“你有那份气质。”
“哪份气质?”
“与众不同的,不合群的,就像……嗯,反正不像李香君。”
“我扮的不好?”
“不是,你扮哪个角色都好,只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和你不像,你扮得再好看,唱得再好也有缺陷。”
我皱了皱两条粗眉,抬头看他,“我的戏迷没有说不好的。”
蒋沐一笑,道:“《桃花扇》里的李香君虽有柔情似水的时候,但不难看出她的明辨是非,关心国事,而《长生殿》里的玉环,为情而生,因政而死,她眼里看到的全是情……”
我不满,“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这样?”
蒋沐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用手指婆娑戏服上的花纹,低声道:“因为他们不懂你。”
我一愣,“少尉你又懂?”
“不,我也不懂,”蒋沐眯了眯眼,“但……以后会懂。”
镜子里的两人一坐一站,一个彩妆凤冠,一个黄衣军衔,一个心有所思,一个琢磨不透。灯光暗黄,镜子里的两人像是刻在了一张纸上,是一张黑白相片。
顿了顿,蒋沐道:“晚了,我送柳老板回戏园子吧。”
我一笑,“好,有劳了。”
我唱了《桃花扇》后,千涟更加不喜欢我了。
不过倒是和蒋沐熟络了,不唱戏的时候就一起出去喝茶逛街,唱戏的时候时常看见他就坐在戏池子里看我。
再去茶楼喝茶的时候我问蒋沐,怎么看他天天都那么清闲,不用务职么,还是肩上的军衔就是个摆设?
蒋沐哈哈笑了两声,说:“我像这样的,就是吃家底的,成天吃饱了就想着吃喝玩乐,上面要有事,就让下手去做,不折不扣的蛀虫。”
我笑他:“外面打仗的人拿着枪杆拼死拼活的,你倒好,吃吃喝喝一个不落,还不如也上一线算了。”
蒋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不成,你看我,枪都扛不动。”
我确实没有看过蒋沐带枪,肖与凡的腰间时刻都别着那么一把小巧的手枪,但他却没有。或许如他所言,他就是不折不扣的蛀虫。
在我看来,并非如此。或者,不止这些。
然后蒋沐喝了口茶,说:“前两天我读了一首诗,于是就想去秦淮玩玩。”
“什么诗?”
“‘烟笼寒水月笼纱,夜舶秦淮近酒家’……后两句……忘了。”
“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看了蒋沐一眼,放下茶杯,“我要唱戏,恐怕不得空,不能陪您去。”
蒋沐笑笑,“不碍事,我可以等。”
于是去秦淮的事,就这么定了。但从一开始,就是这个男人在做主,我的婉言拒词在他的眼里都成了必要的谦词。
然而,我却并不觉得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