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与凡语气不算热心,却也不透着冷漠,并不会给白千涟施舍之感,只像是因为见过几面,既然遇见也就做个顺水人情载他一程。
白千涟却是不怎么看重他这“顺水人情”的。千涟站定,抬眼看他,眼神里透着股儿凉气,并不像平时那样傲气,顿了顿,说道:“是肖副官啊,多谢好意,不过不麻烦肖副官了,我前面雇个车就行了。”
白千涟既然拒绝,他也不会强留,也不打算强留,不过是几面之缘,他不必如此热心,只不过碍于蒋沐对柳青瓷的情谊,他也该对柳青瓷那边的人寒暄一二,这样小小的“顺水人情”做做也无妨。
待白千涟转身离开,他才捧着那红艳艳的山茶离开。
对于遇见白千涟这事,也只是最初有那么一丝意味,毕竟那时所见的白千涟和平时看到的都不一样,不过再不一样那也是人家的事儿,桥边问那大妈那女人为什么跳河已是逾了肖与凡自己对别事不提不问的规矩,后事也就不再想了,毕竟与自己无关,几日过去,也就把白千涟忘了个干净。
那篮子他跑了三四条街的山茶送过去,听戏楼经理说柳青瓷也算满意,插了起来,任务也算完成。他同蒋沐说起山茶花的事,蒋沐正把玩着特地为他定制的枪,青铜色的机身,雕刻有力的暗纹,也不知道描得是什么东西,不过看起来倒是漂亮,估计是谁送来讨蒋沐欢心的。
他说完,蒋沐扣了扣扳机,瞄着对面架子上的古董青花瓷瓶,问他:“你猜我能不能打中中间的那朵青花。”
他应道:“那只看你想不想射中了。”
接着只听碰的一声,接着一地碎瓷。蒋沐收回了抢,吹了下枪口,把抢任给他,摆摆手:“送你吧,也就这个手感,没什么意思———那些人当我没出息,以为好看就迷得住我的眼睛。”
肖与凡一把接住枪,知道蒋沐的是在讽刺柳青瓷,说:“世间不为大义者,不过为情,仇,富,乐,几个字沉迷罢了,若是心里觉得乏味,您大可不必如此。”
道理谁都懂得,跟何况蒋沐呢。戏子无情,伶人为讨享乐趋炎附势的多不胜数,不缺他一个柳青瓷。不过计划是蒋沐定的,那戏园子之内,必有蹊跷,蒋沐要亲自上阵,继不继续都要按他的意思。
他暗自想估计这事很快就会了了,毕竟那山茶也插起来了,后面的东西送了,也收了,只是却还是见蒋沐三天两头的往戏园子跑,但什么事他该问什么事他不该问,他心里是清楚的。
又过几日,蒋沐翘班去戏楼看戏,谁想发生了枪机案,经调查,是窝里反,不过对方并不是冲蒋沐去的,是冲着正巧碰上的楼下几位军统高官的,但这事按理说伤谁也伤不到柳青瓷身上,偏偏柳青瓷就挨了那么一枪。
事后蒋沐让他派人去联系医生,又让人各种探望,怎么看这情报工作也做得过于“完美”了。他心里明白一二,就看着蒋沐那几天工作都微微皱着的眉头,直到某天早上,他开了车过来接蒋沐去冯司令府上参加寿宴,却听下人小声回答说柳老板昨夜来了,进了少尉屋子,至今也没出来,蒋沐人也没出来,估计是还在睡。
肖与凡一听刹那间有点吃惊,倒也不是怎么在意蒋沐同谁睡了,但这人偏偏是柳青瓷,工作做到这个份上蒋沐也是太为敬业?纵是他知道多少蒋沐有点倾心柳青瓷,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留在了自己房里也未免太招人口舌。况且还要去参加冯司令的寿宴。
他刚想着还是要把蒋沐从温柔乡里拖出来,却不想蒋沐已经站在了楼上,衣冠不整,打着哈欠,随意披在肩上衬衫皱巴巴的,但眉头却是不皱的,而且看那神色,心情大好。蒋沐就那么无所谓的摆摆手,说:“冯司令府上的寿宴是吧,你替我去就成了,有什么事让他告诉你即可,这封文件你也带给他。”
文件被蒋沐扔下楼,他接住,一抬眼,蒋沐又进了屋。
蒋沐这人就是,你说他也不是,不说他也不是。但自己对蒋沐是不能说什么的,拿着文件也就出门去了。
却不想那日冯司令府上的戏是白千涟唱的。
肖与凡耳闻白千涟拿手的戏是《桃花扇》,不过《西厢记》什么的也是唱的。此时坐在台下,听着那十句六句听不懂的词儿,想着《桃花扇》里的故事,也觉得台上的白千涟和李香君除了地位,并不相同。
不过那还是肖与凡正儿八经地听白千涟唱戏,白千涟在台上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他都看在眼里。那时他心里也暗想,说,其实白千涟的唱功,身段,长相,似乎也不输柳青瓷,但他唱戏,唱得再好,似乎也缺那么点东西。
后来蒋沐解答他说,就是入戏呗,你看看我家青瓷,唱戏那叫一个走心,而白千涟唱什么也不过是把词儿念出来,他还非要嫉妒没我家青瓷红,他心不在唱戏上,却非得怪人家的不是,你说这人……
但彼时他也并不了解白千涟,只觉得白千涟就和柳青瓷是一样的人,只不过柳青瓷为人处世算的上隐晦,而白千涟,就喜欢放在脸上摆给别人看。
一路货色,都是他不喜欢的。
不过戏唱到末尾,不知怎地,白千涟右脚一扭,在台上明显一晃,在座众人瞬间纷纷咂嘴。后半场就换了戏班子。
肖与凡没想到白千涟也会出这样的意外,暗想白千涟恐怕是又要落人话柄了。
后半场的戏他也是不会看的了,因为是有事要谈,参加这样的宴会,是应酬,是工作,并不是享乐用的,况且他也不能从戏里享出什么乐子来。
与冯司令的副官见了面,交换了文件,亦交流表达双方的意思,机密内容自然是不为人知的地谈完,然后便可以离开了。离开也是不能走正门的,需得悄悄离开。
由警卫员带他出去,路过却不想碰到了禧福戏楼的人,看他们提着东西,似乎是唱完了要回去了,顺耳听到他们悄悄说道:“他们没收拾干净戏台子,害千涟师兄踩到石子扭到脚,现在反而怪起我们来,有权有势就这么欺负人……”
肖与凡听完也并不太多感触,毕竟也不关他什么事,但走着走着,就听到传来断断续续地戏腔,越走那声音越近,下一个回廊转角,就看到了白千涟。
他一换了一身藏青的长袍,站在一丛茂密地芭蕉前,低声唱着,唱的正是台上未唱圆满的地方。
此时白千涟碎步轻巧,手指宛若兰花,远处看着,深色长袍显得他更瘦,也越是娉娉婷婷,竟不失无装扮之美,他唱———那时锦片前程,尽俺受用,何处不许游耍,岂但下楼。依旧是那戏词,但肖与凡却觉得是不同的,明显和台上的白千涟不同。
眼神是不同的,那眸子化为清澈的泉水一般,似乎都能荡起波光来,里面不装着平日里迎合他人而装出来热烈和悲伤,分分明明就透这个凉字。他脚边的水波荡漾,倒影连连,说是一副画也不为过,肖与凡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发起了软。
这估摸就是缘分吧,只是肖与凡没发现。他见千涟的次数并不多,却总能那么不偏不巧地就能看到另一个面的白千涟。
而后白千涟一回头,就看到肖与凡站在不远处看他,他看了肖与凡一眼,继续把嘴里最后一句词唱完,才甩了甩袖子,一句话没说,转身离开了。
情理之中就应该是这样,白千涟不会在对他说什么。只是肖与凡心里却突然想起上次在城南的桥边,千涟他抛镯入水的画面,那时的眼神,大约也是这样。他心里也就暗自猜想白千涟并不如他所厌恶的那样,他是个有两面人格的人,而高傲仇恨的另一面,是给这个他不喜欢的人世看的。
肖与凡想自己应该就白千涟不喜欢的那人世之中。
之后回府,蒋沐却说要和柳青瓷去秦淮游湖。把工作的事宜同蒋沐交代清楚,就开车送他们过去。其实开车这种事肖与凡大可不必自己做,只是他是不怎么愿意离蒋沐身的,有他在,蒋沐的安全保障又提高了一个级别。不过这次他是不能不离开的,一来是从冯司令那儿回来还有事要办,他再跟着蒋沐去玩儿,事情谁去办,二来蒋沐那样子,活像是度蜜月去的,他在旁边当保镖站着就算他觉得不尴尬,也未免看着不舒服,三来,心里时不时地就记起千涟唱戏的画面,想着再去回戏楼,看看他。
他说要走,蒋沐也应了,顺便让他去戏楼看看,因为他问起他送柳青瓷的那些东西,才知道,大部分柳青瓷都是没收到的,去问问是否是没有送到。
回去了,先把工作上的事该做的做完,一做完也来不及休息,就开车去了戏楼。肖与凡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那个画面就像是一幅画似的,在自己脑海里时不时地浮现出来。
他其实是个冷淡的人,他没有父母,记事起就和蒋沐在一起,他从小接受的思想就是,他和蒋沐可以是兄弟,但他不能逾越蒋沐所想的一切,他活着,就是为蒋沐活着,他的存在,是为蒋沐而存在。后来接受的那些苛刻严格的训练,一切都是为了蒋沐,在他的世界里,除了蒋沐,没有人是他需要关心的,甚至包括是他自己。忠诚如肖与凡,蒋沐身边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现在却为一个画面心里惦记起他人来,并且那人是自己厌恶的人群之一,肖与凡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但他去时,戏楼并不唱白千涟的戏,心里觉得略感失望,便托人找了赵云楚过来,询问蒋沐交代的事情。肖与凡看得出来赵云楚是极其不愿意和他们这样的人有来往的,不过只要事情沾柳青瓷的边,他再是不乐意也还是会出面。
说了这事后,赵云楚倒是震惊,说,不可能,整个戏园子谁敢碰青瓷的东西……
但说完,赵云楚就默缄了,是啊,整个戏园子,有谁敢碰柳青瓷的东西呢
倘若说有,那那人除了白千涟,就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肖与凡看了看赵云楚,淡淡说道:“那这事也就不为难赵老板了,这本就是蒋少尉派我询问的事,就不必让赵老板和白老板小动干戈,不过是些东西罢了,本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我只需见白老板一面,问清楚,便可以了。”
赵云楚露出左右为难的模样,最终也想不出比这还好的法子,心里只盼着不是白千涟便好了。后台也不方便见面,便让肖与凡在对面茶楼先歇着,立刻叫千涟过去。
肖与凡坐在茶楼时,无心喝茶,只是想着,自己说一席话,应当于私呢,还是于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