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钱的用途,魏春风没有主动说,李扬一句也没多问。两个人都忙,见面那天也是匆匆忙忙,没有工夫坐下来好好聊聊。以前每次魏春风给李扬“救场”,一万两万,三万五万,每次都是现金一扔,或者账户一划,从没让李扬打过借条。这么多年,两个男人间,没有因为钱的问题发生过任何不快。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的债务,也无需借据来防范,这是双方的情感和彼此的为人所共同决定的。大学时代上下铺睡了四年,毕业后又在同一个城市混了十年,两个男人间的友谊和信任,早就和铜打金铸一般了。
这次轮到李扬,原也打算慷慨潇洒一把,然而魏春风却是公事公办,当场从汽车收纳箱里翻出一个笔记本,翻到空白处,刷刷几笔,打下借据,刷地撕下,态度坚定地塞给李扬,然后才将装现金的纸袋子,丢进汽车收纳箱。
随后,李扬从汽车副驾座跳下来,站在马路边,道别似的朝车内的哥们挥挥手,魏春风按了一下汽车喇叭算作回应,一踩油门,疾驶而去。
三天前在银行门口的马路边,李扬和魏春风分手后,将捏在手里的借据整整齐齐叠起来,装进了怀兜。当晚,单位有活动,下班后李扬跟着主任朱贵三接待外地客人,一拨人到顺峰海鲜酒楼豪吃海喝了一顿。饭后,主任领着客人去了“鑫东方”KTV练歌,李扬醉意有些浓,在KTV卫生间里吐了一场,便提前回了家。他摇摇晃晃进了门,顺手将外套脱下挂在门厅,脑子里仿佛被灌了糨糊,把借据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次日早晨上班,闻到外套上有明显的白酒味,也因气温骤然升高,李扬换了另一件外套,接下来,单位里各种事情层出不穷,每天从早到晚,忙得脚打后脑勺,连上厕所都要一路小跑速战速决,就这样,借据一事浑然被抛至脑后。
李扬做梦都没想到,仅仅三天,魏春风就撒手人寰了。更没想到的是,这张由魏春风亲笔书写并留在李扬手里的借据,原本被叠得整整齐齐装在怀兜里,还被小心翼翼系上了怀兜纽扣,却鬼使神差地被洗了:经过洗涤剂的浸泡,经过自来水的漂洗,经过洗衣机的高速旋转,又经过太阳光线的烘晒,阴差阳错地变成了一个纸团,而且一碰即碎,整个儿给废了。
潜意识里,衣服就挂在自己家里,除了精明的岳母隔三岔五过来帮着收拾家务,轻易不会有任何旁人、杂人、闲人来。因此,家就是一个保险库,放入保险库的东西,就丢不了。
李扬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和自我反省:首先,那天回到办公室,就该把措据从兜里拿出来,锁办公室抽屉里,或者锁保险柜里,锁文件柜里也成,反正单位大楼下24小时有保安值守,楼内每个关要处都有摄像头,办公室尤其财务重地,那是一个相对安全之处。可怎么就没这么干呢?那天都在忙什么呢?其次,没这么干就算了,那晚又不该出去喝酒。有******什么好喝的?应酬那些乱七八糟的业务关系,都喝出脂肪肝了,除了老婆谁心疼过?单位绝不会因你多喝几顿酒就提拔你,再说朱贵三也没有提拔一个人的能力,也不会有因为你拒一顿酒就能把你怎么着。陪朱贵三,真不如回家陪老婆孩子,还能歇歇身体;再者,还有一个问题他不该忽视,那就是时不时来家里的岳母大人,她的勤劳干净,放在平常日子里固然是好事,可好事做不到点上,也会酿出祸事。比如这一次,他怎么就没想到她会洗衣服呢……
连续几夜,李扬在床上翻来覆去。说到底,这事谁也怨不着,要怪只能怪自己。是不是已经未老先衰?三十出头的年龄,六十岁的记忆?20万的借据,这么重要的东西,当晚回家为什么没记得立即收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呢,当晚喝了酒就算了,可第二天怎么也没想起来呢?
死亡,是飞来横祸,也属不可抗力。从法律的角度讲,商业合作的正式协议,面对不可抗力的时候,都可以不履约,可予以免责。借据就是协议。协议在,好说一些,毕竟魏氏公司在,魏春风的继承人也在,债务就不会随着他的离世而消失。可协议不在了,就不好说了,情感和义气,是李扬和魏春风之间的事。魏春风都不在了,上哪儿找什么情感和义气。
无论如何,死亡这件事实在太大了些。魏春风的法定继承人——儿子,还太小,主事的是妻子陈惜惜,此时正掉落在丧夫的悲痛中无力自拔,钱的事,就先别提了,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