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次,发生在我家门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日本老头手里拄着棒子,惊慌无助往前跑着,速度相当之慢,在后面追上来几个中国人,其中有个小伙儿照这老头腿上就是一棒子,那个日本老头摔倒在地,嘴里哇啦哇啦不知讲些什么,我和我父亲一大帮人过去看热闹,我父亲多了句嘴,对那帮中国人说:“算了,他这么大年纪了,打他有啥用?”谁知这句话捅了马蜂窝,那些愤怒的中国人过来就把我父亲包围了,其中有个中国人用棒子指着我父亲说:“你是不是汉奸?你要是中国人哪能给鬼子求情!”有人说打他打他,那几个人拎着棒子奔我父亲就过来了,您要知道乱世年代打死一个人跟蹍死一只臭虫没什么区别。幸好人群当中有几个是我妈的书迷,赶紧解围道:“算了算了,他是说书的。”结果我父亲转危为安,吓得他再也不敢多说话了,拉着我就走。那个老头的命运可想而知。
还有一件可悲而又有趣的事。我家门前的十字路口有家切糕铺,卖切糕的掌柜的长得又丑又胖,是个老光棍,后来人们发现他家多了两个日本年轻女人,帮着他卖切糕,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后来才知道这两个日本女人因寻求庇护盲目地跑到他的切糕铺,被他收留了,才免去一死。结果成了切糕铺掌柜的两个夫人。有不少人逗掌柜的:“你艳福不浅哪!快六十了,还娶了两个日本娘儿们。”我经常到切糕铺去买切糕,这两个日本女人我也见过,她们换上了中国服装,送上切糕转身就走,不说话也不抬头,满脸沮丧和羞涩,她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大约在十几天后,市面上兴起了抢劫之风,纷纷闯进了日本住户和日本人开的株式会社,因为日本人跑了,屋子里边都是空的。人虽然走了,东西还在,有那胆大的中国人不管不顾,进了屋见什么拿什么,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世界上就是这么回事,有人带着就有人跟着干,紧接着其他人也闯了进去,也是见着什么就拿什么,背的背抬的抬,凡是拿得动的东西都给搬空了。前面我说过,我家住在小五马路,过去有几十家日本妓院,现在已经是人去楼空,东西还在,所以每家都遭到了洗劫。人哪,都有贪心,在那种情况下暴露无遗。有人还理直气壮地说:“过去日子过得太苦了,发洋财的机会来了,干吗不干!”此风一开,长春变成了一个抢劫的世界,几乎所有的日本株式会社住户、商社包括百货公司都成了掠夺的对象,人们成群结伙破门而入,见什么拿什么。
听说长春有两座规模巨大的国际仓库,原来是日本军队和伪“满洲国”部队储存物资的地方,现在人都跑了,光剩下大锁看家。刚开始的时候没人敢动,后来人们越来越发狂,头脑越来越发涨,居然有人带着大铁锤把锁头砸开冲了进去。哇!那里头的东西是太多太多了,有成捆成捆的军用布料、呢绒、皮鞋、武装带,还有数不尽的军装和军用物资。我亲眼目睹过人们冒着细雨络绎不绝地闯进仓库,时间不大又络绎不绝地从里面出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肩扛手抬全是满载而归。其中有一个人扛了两匹呢子,日本军用呢子,压得直不起腰来,结果呢子从肩上滑落到地下,顿时被一帮人一抢而光,那位从地上站起来骂了两声,返身又跑回仓库。可能他心里面在想,东西有的是,这算啥!后来我听说两座军用仓库持续被抢劫了二十天,仓库里的东西也没抢完,您说得有多少吧!
后来苏联红军来了,把仓库封锁了,再也没有人敢抢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家住的院里共有六户人家,一家姓金的也是说书的,还有一家老张家老两口子是开小赌场的,他们就靠着设赌抽成为生,还有一家姓夏是跳大神的,后来又搬来一家姓王的也是说书的,还有一家姓唐的靠卖糖生活。由于市面太乱,不仅日本家挨抢,有许多中国家受了连带,为了自保,我们六家联合起来重新换了很厚的院门,白天黑夜都上锁,又把靠街的房子加了刺网,院里还埋了一根很高的电线杆子,上头点着二百度大灯泡。这六户人家,轮流上房放哨、盯守,在房上还放了许多砖头和瓶子,每家都准备了棒子和铁锤,图的就是个安全。我当时虽然小,也加入了防守队伍,站到房上探风放哨,你还真别说,让我遇上两伙儿要抢我们院里的人,我在房上就喊:“来人哪!有情况!”于是每户的男人们都先后上了房。我上面说到那个金甲长金玉林和我家住在一个院里,此人能说会道,他对院外那些人说:“朋友们,高高手,咱们都是中国人,咱们的敌人是鬼子和二鬼子,中国人别抢中国人哪!”说着冲外面的人作了一个揖,那些人很给面子,一哄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