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家多佳木,为首一棵松
今天的辽宁铁岭市东南郊,几道横亘的山梁下,有一片当地人称为“老坟头”的墓地,衰草枯叶间散列着一组残损的石虎、石马、石羊和石人,神道尽头,就是明朝辽东总兵李成梁和李如松的父子之墓。建于洪武年间的铁岭,经历了四百年风雨后,昔日号角连营的肃穆早已被“二人转”的喧嚣所取代,只有这些石像仍在默默无语的守护着两位古代名将的荣耀。
说李如松,得先从他威名赫赫的父亲说起:辽东总兵、太子少保、太傅、宁远伯李成梁。
李成梁是朝鲜后裔,《明史》载:“高祖英自朝鲜内附,授世铁岭卫指挥佥事。”内附就是改变国籍,归化了明朝。这种人才流动现象在边疆并不稀奇,有朝鲜人、女真人归化中国的,也有汉人、女真人归化朝鲜的,说白了,只要你有本事哪里都受欢迎。李英“内附”的原因官方史料上没有提及,李氏族谱称其“慕铁岭风土淳厚”,朝鲜裨史则称李英是朝鲜理山郡人,住在秃鲁江畔,因为杀了人,夫妻同逃到铁岭卫。
李成梁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明史》称他“英毅骁健,有大将才”。他大器晚成,直到40岁才承袭世职,然后就步步高升一发不可收拾。他镇守辽东整整三十年,抗击蒙古,剿灭土蛮,镇压女真,把边境的异族首领玩弄于股掌之间,三十年来大捷十次,朝廷倚为东北长城。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全是间接死在李成梁手中,但年轻时代的努尔哈赤还是忍辱偷生,依附在李成梁帐下当一个马弁,直到李成梁死后,努尔哈赤羽翼丰满了,开始起兵反明,他那封控诉明朝欺压女真人的所谓“七大恨”,一字一泪,几乎全是冲着李成梁说的。尽管对于清朝是仇家,但清人编撰的《明史》里仍然不得不承认“边帅武功之盛,二百年来所未有。”
在隆庆、万历两朝,李成梁和戚继光同为边疆名帅,当世齐名,但明廷对李成梁的器重远远超过戚继光。李成梁在辽东,不仅军权一手在握,而且垄断了盐、马、皮革等买卖贸易权,一手遮天,权倾东北。
铁岭李家就像一个大型家族企业,锦衣玉食,门户焕赫。李门一族的荣耀,在明朝堪称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李成梁有三个弟弟:李成材做到参将,李成槟做到副总兵,李成用做到指挥佥事;有九个儿子,李如松、李如柏、李如桢、李如樟、李如梅做到总兵官,李如梓、李如梧、李如桂、李如楠做到参将。
李家子弟的名字起得很有意思,全是上好的木材。
从常识来讲,李成梁是出兵援朝的最佳统帅。但是,李成梁偏偏在一年前被御史弹劾被罢官在家休养——李成梁贵极而骄,他生活奢侈无度,侵吞边饷,杀良冒功,已经显露出暮气。
李家多佳木,为首一棵松。为李家支撑门户的是李成梁的长子李如松,时年43岁。
李如松少年时就跟随父亲征战,熟谙军事,骁勇敢战。明史称“成梁诸子,如松最果敢,有父风。”
朝鲜求援的时候,李如松提督辽东、宣大等各路军马,正在西北平定原宁夏副总兵哱拜(蒙古人)的叛乱。万历二十年七月,李如松包围住宁夏城,亲自拔剑督战,决黄河水灌城,士卒攀云梯一举破城,哱拜自尽。
宁夏战事胜利结束,万历朝廷终于大大地松了口气:可以集全国之力对付朝鲜战事了。
万历二十年(1592)十二月,朝廷任命兵部右侍郎宋应昌为经略,总领抗倭事宜,刚刚结束宁夏战斗的李如松则被任命为东征提督,主管军事,统帅蓟、辽、冀、川、浙诸军,马不停蹄的转向辽东。
援朝军队共计43000人,云集了明朝最能打仗的部队:以辽东、宣府、大同的骑兵为主力,蓟镇、保定的步兵和浙江戚家军的老底子步兵为辅助。带兵的将领都是身经百战之辈,前军指挥是李如松的弟弟副总兵李如柏,左右军指挥是副总兵张世爵、杨元,步兵指挥是参将骆尚志、吴惟忠、王必迪等。
2. 兵临城下
明代中后期,因为皇帝担心武将拥兵自重,所以在统兵制度上,有一个铁的规定:文官统帅武官。拥有战区指挥权的只能是文官,担任“经略”或者“督师”,比如宋应昌和后来的杨镐都是以文职督师军务,而武将的官职最高就是“总兵”到头,像李如松这样挂以“提督”职位的,已经算是破例。不过,从名义上说,援朝大军的一把手是宋应昌而非李如松。
但李如松不吃这一套。
李如松的性格一向骄悍,拥兵自专,此前的战事就多次和文官闹出纠纷,宁夏平叛立功后,更加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到了辽东军营,李如松第一件事是和经略宋应昌相见,按照“大帅初见督师”的惯例,李如松应该身披甲胄,当庭毕恭毕敬拜见宋应昌。但李如松却故意省略,表现了平起平坐的姿态,“素服侧坐而已”。
宋应昌是杭州人,据说长相“方面紫髯,目光如电”,他是个很有见识的主战官员,在奏疏上说出了“关白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的洞见之言。遇到李如松这样骄悍的大帅,估计宋应昌心里是很恼火的,只不过顾全大局,佯装看不见而已。
李如松进军营后,第二件事就是喝斩沈惟敬,叱其“奸邪误国”,幸好一个参谋李应试进言:“不如让他继续假装谈判,我们派兵袭击,出其不意。”李如松这才饶了沈惟敬一命,誓师渡过鸭绿江。
《明史纪事本末》有一段精彩的描写:“如松将诸镇士马四万余,东由石门度凤凰山,马皆汗血。临鸭绿江,天水一色,望朝鲜万峰,出没云海。监军刘黄裳慷慨誓曰:“此汝曹封侯地也。”
看到天朝大军的旌旗千里,朝鲜军民无不欢欣鼓舞。望眼欲穿的朝鲜国王李昖亲到义州郊外迎接,见到骑着白马威风凛凛的李如松,李昖涕泣交加:“小邦一缕之命,惟托于大人。”李如松拉住李昖的手说:“既承皇命何所辞死。且俺先世本贵国之人,俺出来时,俺父亦严戒之,俺何敢不力于贵国之事。”这席话说得很诚恳,为国为家,李如松都会竭尽全力。
还有一个对天朝使者望眼欲穿的人:小西行长。
1592年的冬天对日军是个难熬的季节。度过了战争初期的一溃千里,朝鲜人缓过劲来,八道的义兵风起云涌,官兵也恢复了元气,开始了反击。庆尚道,大将朴晋发动了两次战役,居然将庆州收复了。全罗道,在守将金时敏的指挥下,顽强的军民抵抗了整整几天几夜,完成了艰苦的晋州保卫战,日军第一次遭遇攻城不克的挫折。最北端的咸镜道,加藤清正的第二军在义军的不断骚扰打击下,也不得不开始南撤。
到了年底,十五万侵朝日军,只剩下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孤零零的摆在平壤,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想往前进攻义州活捉朝鲜国王,后勤跟不上;后退撤出平壤,却也舍不得。随着寒冬来临,小西行长的部队缺少冬衣缺少粮草,日子过得异常艰难。松浦镇信的部下吉野甚五左卫门在日记里忧心忡忡的记道,许多士兵都染上了疫病,担心自己回不了家乡。这时的小西行长,完全丧失了“饮马鸭绿江”的欲望,而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和明朝的和谈上。
1593年正月初四,李如松大军到达平壤附近的肃宁馆,派人通知小西行长,假称:“朝廷来使臣了,和谈成功了!”小西行长大喜过望,随军的和尚景辙玄苏更是即兴献上了一首贺诗:
“扶桑息战服中华,四海九州同一家。喜气忽消寰外雪,乾坤春早太平花。”
商人小西行长没有诗才,无法和玄苏和尚吟和,他高高兴兴的派遣了二十个牙将前来迎接使臣,李如松暗令手下勇将游击李宁生擒他们,不过这伙日本人武艺出众,“倭猝起格斗,仅获三人,余走还。”小西行长得报后惊疑不定,认为有了误会,再次派亲信小西飞(此人原名内藤如安,明代史料称其为小西飞,认为他是小西行长的亲戚)来拜见,李如松假意宽慰,称使臣日内就到。小西飞回报后,小西行长打消了疑心,开始做迎接使者的隆重准备。《明史》记载道:“行长犹以为封使也,踔风月楼以待,群倭花衣夹道迎。”此时是阴历正月,古代日本承继中国有过春节的习俗,小西行长等人穿着过年的花衣,在平壤风月楼夹道相迎使臣。
可惜小西行长的春天还没到——他迎来的不是“太平花”,而是无情兵锋。
正月初六,李如松率中朝联军兵临平壤城下。
直到这时,小西行长才从和谈美梦中彻底醒转:中了敌人的缓兵之计!小西行长鸣螺击金,鼓众拒守。
3. 围攻平壤(上)
平壤城是座有千年历史的古城,位于朝鲜半岛西北部的平原之上,跨大同江两岸。平壤城有六座城门,东面是大同、长庆二门,南面是芦门、含毯二门,西面是普通、七星二门,北面则有地势最高的牡丹峰和万寿台为自然屏障。
从军事上看,平壤这座城同其名的平坦城池,有一个显而易见的要害:北面的制高点牡丹峰,谁控制了牡丹峰谁就占据了优势。
这不是中国大军第一次站在平壤城前。李如松应该知道,唐代名将苏定方和李勣都曾围攻过这座城,当时它是高句丽的都城,最后一次李勣围攻了一个月,高句丽王终于手持白幡开城投降。
这一次,需要多久?
李如松派出了蓟镇参将吴惟忠啃牡丹峰这块硬骨头,朝鲜休静大师率领三千朝鲜僧兵助战。吴惟忠是浙江义乌人,是戚继光第一次义乌募兵时招来的老部下,跟随戚继光南平倭寇,北拒蒙古,立下无数战功,此刻已是鬓发花白的老将。说来有缘,牡丹峰上的日本守军是平户大名松浦镇信率领的两千名部下,松浦党正是日本倭寇的鼻祖。
老戚家军遇上老倭寇。
第一天的战斗是试探性的。吴惟忠率部发起了第一波进攻,日军据高放炮,明军佯退。日军追击时,明军杀了个回马枪,互有伤亡,日军不支退回峰顶据守,李如松也鸣金收军。
当夜,日军三千人偷袭杨元、李如柏、张世爵三营,被三营官兵力战杀退,当时,明军大营齐放火箭,照的营外光明如昼,城头日军看了心惊胆战。
次日凌晨,李如松下令总攻。
双方的总兵力为:
日军约一万五千人(第一军原为一万八千人,扣除战死病死的差不多有一万五千);
中朝联军约为五万五千人(明军四万三千人,朝军一万二千人)。
李如松部署如下:吴惟忠领兵三千、休静领僧兵三千,攻城北牡丹峰;杨元、张世爵领兵一万,攻城西七星门;李如柏领兵一万,攻城西普通门;祖承训、骆尚志领兵一万,攻城南含毬门;朝军将领李镒率部八千,攻城南芦门。
李如松自己率兵一万,坐镇城下高地指挥。
兵法有云:围师必阙。李如松以四倍于日军的兵力,对平壤城围攻三面,独独东面的大同、长庆二门不攻,既干扰日军军心,又可追击穷寇,果然是名将手笔。
李如松营中的一声大炮巨响,拉开了平壤之战的帷幕。一时间,明军阵中各样火器一时开火,烟雾缭绕,打得城头的日军抬不起头,朝鲜人绘声绘色的记载道:“响振天地,山岳皆动。大野晦冥,烟焰涨天,旁弥数十里。火箭布空如织,火烈风猛,直冲城里,林木皆焚。”
说起明军的大炮,先看一段朝鲜《宣祖实录》里朝鲜国王李昖与大臣李德馨的一番问答:李昖问:“铳筒(指日军铁炮)之声,不与天兵(明军)之火炮同耶?”李德馨答:“倭铳之声,虽四面俱发,而声声各闻,天兵之炮,如山崩地裂,山原震荡,不可状言......”李昖赞叹道:“军势如此,可不战而胜矣!”
明代中后期尽管武备不修,士兵战斗力日趋低下,但是军中火器的品种之多、威力之强却是取代它的清代远不能比。拿李如松入朝大军来说,火器有大将军炮、神炮、虎蹲炮、灭虏炮、百子铳、佛郎机、鸟铳、三眼铳、快枪、火箭、千里铳等等。大将军炮是重型炮,最重达千斤以上,威力巨大,能洞穿墙壁,是攻城第一利器。中大型佛朗机炮,发射时内装火药,发射钢珠钢弹,有效射程能达500米。虎蹲炮是轻型炮,便于机动作战,很像迫击炮,每次发射几十到上百粒弹丸,杀伤力大。
朝鲜战场上,日军的铁炮制作精良、穿透力强、战术熟练,而明军的大炮则火力猛、射程远、威力最强。李如松初入朝鲜,就对柳成龙说:“贼但恃鸟铳耳。我用大炮,皆过五六里,贼何能当也。”
平壤之战震耳欲聋的大炮声,还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战果:十里之外的凤山城,日军守将大友义统曾率领数千人马前来增援平壤,却被明军震天动地的炮声吓得不战而退。而且,一退就索性退出了凤山城,一口气逃到王京。
4. 围攻平壤(下)
硝烟散尽,各路明军齐声呐喊,开始搭云梯攻城。日军蹲伏在城墙垛口之间,用铁炮顽强狙击。每当明军攀爬到一半,开水、石块、滚油、火把,迎头抛掷。李如松这时早已离开主营,骑着白马,顶盔披甲,率亲兵数百人往来督战。
明军死伤无数,稍稍退却,李如松当场斩了一名退兵警示,大呼:“先登者赏银三百两!”明军再次鼓噪而前,士兵们一手举盾牌一手举矛戟,不顾生死奋勇登城。日军渐渐抵抗不住,城头开始混乱。
这时,明军中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城北牡丹峰攻克了!原来,在老戚家军和僧兵的合力进攻下,松浦镇信的老倭寇终于败退了。激战中,老将吴惟忠胸部被弹丸贯穿一洞,血流不止,犹在奋呼督战。
牡丹峰失守,日军士气大受打击,且打击接踵而至:含毬门城头失守!第二次进攻平壤的祖承训奉李如松之命,用了暗度陈仓之计,战前命令手下穿着朝鲜军服,当然被守军轻视,所以含毬门的防守力量相对较弱。而祖承训攻到城下,士兵突然脱掉外衣露出明军的鲜亮衣甲,日军大惊,阵脚大乱。南军将领骆尚志身先士卒,持戟攀城而上。日军滚下巨石砸中他的腹部,骆尚志不为所动,大呼杀敌。一个勇敢的浙江兵,攀到城头拔掉日军旗帜,竖起明军旗帜,一时军心大振。
祖承训知耻后勇,总算立了一功。骆尚志是浙江余姚县人,膂力绝伦,能举千斤,军中称为“骆千斤”。他率领的浙江兵,英勇善战,一点不次于东北大汉。
在浙江兵登上城头的同时,七星门被明军的大炮击碎门楼,明军蜂拥而入。杨元、李如柏也打破了普通门。进了城的明军将士无不以一当百,四面攻杀,当阵斩首1285颗,生擒二人,烧死、溺水无算。
见明军主力一拥入城,小西行长率余部退到城内,占据风月楼负隅死战。日军在街巷的土窟、门洞里凿了许多孔穴,远看就像蜂巢一样。然后从孔洞里“放丸如雨”,明军的大炮和骑兵都派不了用场,一时死伤惨重。
李如松见硬攻伤亡太重,立刻鸣金,命令全军停火。鏖战了将近一天,双方的伤亡都很惨重,日军伤亡约为五千余人,明朝联军只多不少——这很正常,攻城的比守城的死得多。
万历朝鲜战争中,统计两军伤亡数字是件很头疼的事情。战争中,出于鼓舞士气、民族尊严、夸大军功、掩饰败绩等种种不难理解的原因,交战双方都会抬高自己,贬低敌人。往往一个战役,明军和日军方面的战报却大相径庭,相比之下,朝鲜人记载相对靠谱些,不过,有些记录也存在道听途说之嫌。笔者所采用的伤亡数字,是结合三国的资料综合而成,大体如此,后面不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