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和生命拉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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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谁采走了我的决明子

文/安宁

去一个朋友家,看她在喝一种叫决明子的茶。

茶包装在精美的小袋子里,上面写着,可以减肥,明目,清热,润肠,降压。朋友饶有兴趣地说起儿时常常看爸爸饮用这种茶,并不知道是为了降压。但这种从药店里取来,煎炒而成的茶,却是因了其微凉微苦的香气,而在她的童年之中,留下深深的印记。她记得那时常常牵着爸爸的手,行走在夜晚城市安静的马路上,坐两站公交去药店取决明子。

她记得公交车上,一年到头都穿中山装的司机师傅,那个师傅的口袋上,还像爸爸一样,别着一支“英雄”的钢笔,如果他没有坐在车上,而是走在马路的人群中,朋友会将他当做一个文化人。事实上,司机不认识几个字,托了层层关系,才来车站上班。他后来又有了一个儿子,成绩也总是拖着班里的后腿。司机因此便心里落下了病根一样,对于有文化的人,格外亲热。每次上车,司机总会与爸爸响亮地打一声招呼,说,林老师,坐好喽。每每这时,朋友也会跟着挺一挺胸脯,似乎,爸爸的荣耀,连带地让自己,也有了光芒。

像有默契似的,药店总是等着朋友与爸爸来了,才关门打烊。所以那盏在小小药店里的灯盏,便也温暖了朋友整个童年的记忆。药店里的瘦猴叔叔,总会提前将决明子和其他给妈妈煎服的中药装好,等着他们去拿。决明子装在塑料袋子里,朋友提着,走在路上,她会听见决明子像小小的昆虫,在夜色里窸窸窣窣地唱歌。有时候她会侧起耳朵,倾听它们的私语,哗啦哗啦,又像是溪水的流淌。有那么几次,她淘气,将它们甩来甩去,一不小心,便将它们全洒在马路上。于是在爸爸温柔的嗔怒里,她跪在地上,嬉笑着将那些细小的宝贝,全又收拢到袋子里去。

而今,朋友没有想到,她与身边的白领们,竟然也开始喝起这种茶,而且,还有一个流行的名字,叫“亮眼八宝茶”。只不过,他们皆是为了一种减肥保健的时尚,而不像父辈们,单纯为了治病。他们还尝试其他的茶饮,玫瑰、百合、芦荟、菊花等等。这些据说美容养颜减肥的东西,被他们全部拿来,泡在杯子里,日日啜饮着,犹如啜饮一杯伤感又气质高贵的咖啡。

当我好奇地将决明子,倒入掌心,用指尖,微微抚过的时候,二十年的时光,突然就被这种宛若绿豆的绿棕色菱方型草药,给唤醒了。

我想起的,是家乡长在荒野里的一种叫夜合草的植物。它们生在荒郊野外,或者路边墙根,甚至人家檐下。我去上学的路上,它们在沿途与我做伴。夏天的时候,它们会开出黄色的花朵,看过去满山坡的,犹如美人头上的花环。我有时会采摘下这些指甲一样小的花朵,戴在头上,或者别在耳边,而后等着人来夸赞。

但这种植物,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却并不是因为,它们的花朵,多么美丽,或者妖娆;而是由于,它们秋天的果实,可以为我换来漂亮的发夹,鞋子,袜子,甚至是裙子。每年秋天来到的时候,我放了学,便将书包一丢,提了大大的尼龙袋子,就疯跑出去,与村里大几岁的姐姐们,沿着长长的河岸,或者山坡,采摘夜合草的果实。它们的果实,像是豆荚,细细长长的,包裹着其中小小的颗粒。我有时候会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剥开来,看一粒又一粒的种子,拥挤在一起,在壳里婴儿般安睡的乖巧模样。

我们一路采摘过去,常常就走到了外村的领地上去。我会看到外村里一样的牛羊,车马,田地,我觉得这样的出行,与去课本上的北京天安门,一样的兴奋,欣喜。我会飞奔在陌生的田间地头,惊异地看那些新鲜又让我慌乱的面孔。我还会偷偷地在背后指点人家,如果那人不小心回头张望,我则立刻小老鼠一样,躲到姐姐们的背后去。而那些处在花季的姐姐们,则大胆得多,她们唱歌,歌声热烈又迷人,总会惹来路边男孩子们的嬉笑注视。她们从来不像我一样胆小惧怕,她们戴上招摇的花环,一边采摘一边拿眼,斜觑着那路过的男孩。听见他们“嗨”一声大叫,则会飞一个白眼,给他们一个骄傲华丽的转身。

这样的出行,我乐此不疲,不仅仅是因为,回来将这些种子晒干了,拿到小镇上卖掉,可以换来让父母高兴的零用钱,更重要的,是我可以飞进田野,做一株自由自在地仰望蓝天的夜合草。

我并不知道,这些种子,卖掉之后,可以做什么。它们对于我来说,除了换来小小的零用,便再无其他的价值。而我的父母,有时候会将它们剥开来,装入布袋中,给我做成松软的枕头。我每晚睡在上面,从不会考虑它的药用功效。我的梦里,永远是田野高远的天空,充满果实芳香的大地,明净的小溪,起伏的山岭,还有女孩子们纯美的笑脸。

而这样一种串起我整个童年的植物,我从来都没有想到,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决明子。是我从朋友家回来,路过药店,去问一个中药的医师,他告诉我,“夜合草”,不过是决明子众多名字中的一个。就像,一个孩子,他一路走来,会因为乳名,学名,绰号,网名,笔名,艺名,而被不同的人,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记着一样。

而决明子自己,它从荒野之中,走进药店小小的柜台,这一个行程里,会不会像我的朋友,想起这个城市的马路,汽车,行人,影院?或者,像我一样,忆起麦田,蜂蝶,阳光,雨露,花草,农人?

我一直固执地认定,不管它们是在枕中,还是白领高档的杯中,梦里,总会有我奔跑的影子。

因为,我们生命的最初,曾经以这样温柔的方式,经历过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