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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穷人的补丁

文/朱成玉

在我的印象中,舅舅似乎从没有穿过一件不带补丁的衣服,这就像是他的人生,被贫穷撕扯得漏洞百出,他一生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不停地出苦力,以缝补他支离破碎的人生。

舅舅曾经讨过饭,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所以,见人自然就矮了三分,他的头总是低着。因为他讨过饭,我们尽量很少和他来往,总嫌他丢了我们的脸。但他毕竟是母亲唯一的弟弟,母亲暗地里还是要帮衬他的,但舅舅家里就像是个无底洞,总也无法填满。

那时候,每次舅舅来,我和姐姐都会感到很厌恶,因为他一来,就会从我家里进行一番“抢掠”,甚至包括我和姐姐还没用完的作业本,还没打算丢掉的衣服,都难以逃脱他带来的那只欲壑难填的大口袋。当然,舅舅每次来也没有空手,他总是会带来一些诸如汤子面和小豆腐之类的城里人不易买到的东西,可是我和姐姐不爱吃,总感觉那些东西像喂猪的。

舅舅常常有意和我套近乎,让我放暑假的时候去他家玩,还说要给我煮鹅蛋吃,我嘴里应和着,心里却怕极了那个地方,因为八岁的时候我去过一次,被他们家土炕上的跳蚤和满屋乱飞的蚊子叮咬得浑身是包。

和父亲喝上几盅酒后,他总会喃喃地有些羞愧地对我们说,“你们舅舅穷啊,啥都没给过你们……”然后便是很无奈的一声叹息,心中的苦累排山倒海般一涌而出。

舅舅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喝点酒,累了一天之后,喝口酒能解解乏。每次孩子给他打回酒来,他都要往里面兑些凉水,那样的酒难喝极了,他却喝得津津有味,也只有那个时候,才是他最惬意的时候,仿佛灰暗的人生里透过的一丝霞光。

上高中的时候,我和同学玩牌机,输红了眼,直到把100元学费输个精光。那时候,100元不是个小数目,我害怕极了,开学好几天,老师催了好几遍,我却迟迟拿不出钱来交学费。我不敢和父母说,那样会被父亲打死的。我想到了借钱,可是同学们都不肯借给我,最后,我想到了这个令我厌恶的舅舅,明知道他穷得叮当响,可是没有办法,我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舅舅为难地直挠头,“唉,总不能为这个把学习耽搁了。”舅舅让我先回去念书,他来想办法。看着舅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知道肯定没戏了,这只不过是他的托词而已。没想到第二天,舅舅竟然来学校真的给我送来了100元钱。“这件事我不会和你父母说,但你要记住,以后一定不要再玩那个东西了,一定要好好学习啊。”我狠命地点头,第一次感觉到了舅舅的可敬可爱。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舅舅卖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

舅舅没日没夜地拼命挣钱,养家糊口,就在家境刚刚有些好转的时候,舅母又病了,瘫痪在床。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生活仿佛被命运撕开一个大口子,苦难一个接着一个,老天爷似乎有意和他过不去的样子。但舅舅并没有被苦难压垮,而是咬紧牙关,一次次地为了这个家在透支他的身体。

舅舅一辈子都没能摆脱贫穷,舅舅一辈子都在穿带补丁的衣服。

有一次他来我们家,正赶上我的孩子出生,他当舅姥爷的,总要表示一下的。可他兜里总共就五块钱,他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非把五块钱塞到孩子的兜肚里。晚上天快黑的时候,他骑着车子又赶了回来,他不知从哪里又淘弄到十块钱,硬是塞给了我们。留他吃饭,他不肯。他说要趁天没黑赶回去,家里一大堆鸡鸭鹅等着他喂呢。

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十块钱,是他辗转腾挪了一天,从几个人手里一元两元东拼西凑借来的,因为他穷,别人都不肯借给他太多的钱。然后,他又将这琐碎的零钱到储蓄所换成了一张崭新的十元钱,他说这样吉利。

舅舅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工地上当力工。因为他没有劳保,唯一的两垧地也都给了孩子,他还得生活,还得伺候瘫痪在床的舅母。终于有一天,他在脚手架上跌下来,从此一病不起。那是他这辈子唯一停下来不去劳作的日子,也是他生命的终点。

舅舅让儿子去包工头那里讨点说法,包工头分三次给了他少得可怜的工伤款。这家伙熟知舅舅的性格,拎着一兜水果,花言巧语地和舅舅说着他的难处,舅舅答应了,在终止赔付工伤款的协议书上签了字。

因为没钱医治,舅舅终于没能挺过那个冬天。舅舅撒手人寰的时候,也没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在他病重的日子里,我去看望他,给他捎去一件新衣服,可他不穿,他开玩笑说,带补丁的衣服穿着暖和,厚实。

如今,舅舅在地下,依旧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吧。我不知道,那些补丁,能否真的给他带来温暖。

我只知道,这些穷人的补丁,替那些富人们缝补了心上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