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城邦暴力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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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楔子(2)

我的确读了不少书,这是先前我说过:像老鼠一样独居“于我却有无比深远的影响”中的一个影响。但是我比谁都清楚:那样读书既不是为学业成绩有所表现、也不是为追求知识与探索真理,而只是我提及的那种逃脱意识的延伸。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没有别的动机或目的;纯粹只是逃脱而已。我每天捧着一堆食物,悄悄溜进宿舍,把网球场那边推窗内侧的黑纸揭开,让天光透进来(因为早上七点过后,缅甸侨生就把电源切断了),然后我就钻回被窝,随手拾起一本散落在床上的书来看。肚子饿了,我可以不必起身,因为食物以及一大壶夜里用电烧开的水就搁在反手够得着的桌面上。除了刷牙和上厕所,我几乎不离开被窝,我甚至可以一整个月不洗澡。有那么一个深夜,当我蹲在一间厕所的马桶上拉屎的时候,听见缅甸侨生和他一个同乡一面小便一面说:“那个张大春刚才一定来过。”“你怎么知道?”“暑假他和我们挤一间,他身上有怪味。”“真的?”“真的。所以他到哪里我都知道。”于是他们一同笑起来。之后我躲回寝室,把柜里的衣服、床上的枕头,还有高高隆起、已经发硬而大体上仍维持着中空形态的棉被嗅了个遍,除了袜子的气味不佳之外,其余并无任何特殊之处。这一点令我颇为沮丧,仿佛悉心呵护的一个什么古董珍宝在转瞬间叫人给打碎了。试想:我已经如此尽力地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过着老鼠不如的生活了,居然还留给那缅甸侨生一个气味的线索、一个生命的痕迹、一个不能完全逃脱的证据。之后我只好再拾起书本,逃进另外一个世界里去。那些个书本里的世界是这种无所遁逃于天地之间的沮丧感唯一的拯治和救赎。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和我读书的习惯有着莫大的关系。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确定这件事究竟发生在一次留校当老鼠的假期之中,还是平常周末逛书店的某个午后;说得更实在些,我甚至不记得它到底是不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经验。为了叙述方便,我想还是从我当老鼠那时的读书方式讲起好了。

简单地说:我是那种读起书来六亲不认的人。从打开一本书一直读到闭上一双眼。在睡梦和睡梦之间,我唯一真实的存在就是置身于书中。为什么称之为“唯一真实的存在”呢?那是因为当我置身于书中的时候,连“我”这个人都显然忘记了;忘记了自身——也就是让自身完全逃脱、不被(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知觉所认识,这真是一个完美的状态。而这个状态也不会因书种之不同而有所差别。举个例子来说:有一次我读到一本名叫《吸烟无害身体》的书,作者是一位澳洲籍的退休医师怀特(William T.White)。他坚信“抽烟危害健康”的说法是“人类史上最大的骗局之一”。在这本书里,他如此写道:“将极少量的钚元素注射在狗身上,几乎毫无例外地会导致肺癌。里兹大学的实验心理学教授巴塞曾经连续五年用老鼠做实验,将老鼠分成两组——一组抽烟、一组不抽烟,结果显示抽烟那一组的老鼠一只也没有罹患肺癌。”这是我读之再三、以至于至今仍能成诵的一段。它不是小说、也没有故事的情境,然而一如其他数以十万、百万计的书中片段,它使我进入了一个世界,一个我从来不曾亲历或想像过的世界——那儿也许是一个实验室,有许多穿着银灰色制服的科学家正在忙碌着,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个半透明的塑胶袋,里头是条刚获诊断得了肺癌而施打氰化物致死的混种牧羊犬。拎着袋子这人的身后还有几个家伙正透过几支吹管朝一组关在玻璃箱里的老鼠喷香烟,这个玻璃箱上贴着英文印刷字的标示:“吸烟组”。旁边当然就是“非吸烟组”了。后一组的老鼠比前一组毛色白亮许多,但它们都没有罹患肺癌。这一幕情景是否曾经在地球的哪个角落里出现过?我不得而知。但是它的确一直留存在我的脑子里。此外——更重要的是——我确知有这么一个角落,而且“我”也不在那个角落里。当那样的角落消失之际,我已经睡着了,脱逃到梦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