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2002年四月二十四日,距离韩日世界杯开幕三十六天。
我还是照着对讲机里的那个所谓的专家说了,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然后在缝隙边缘寻找水源。地下溶洞里非常潮湿,我很快就在平台不远处的石头间隙里,找到一个正在流淌水流的小槽,我把衣服都用水给浸湿,然后把贴身的衬衣穿上,再把工作服撕开,小心翼翼的包裹身体的每个部位,把头不也给包裹起来。
溶洞里爬出来的蛇越来越多。我把身体移动到平台的边缘,我在找水的时候,发现流淌涓流的水槽上方越来越宽阔,我想了想,把身边的物事都收拾好,然后努力把身体向水槽上攀爬,岩石滑腻腻的,我摔下来两次,第二次差点摔倒无底的缝隙里。
第三次,我终于用手肘支撑到了水槽之上,上方果然能容下一个人,我爬了上去,斜斜站在水槽上部的夹缝里,身体靠着石壁,这个姿势很难受,但是相比站在下面被蛇咬,我当然没有更好的选择。
溶洞口的蛇越来越多了。
有一条大蛇已经爬了出来,看来里面的蛇群已经开始苏醒。
我打开对讲机,“有人么?”
“你总算是开机了。”对讲机里说道,“还以为你出事了。”
“反正你们没把我的命放在心上。”我说道,“别这么假惺惺的。”
对讲机噪杂了一会。
“你们到底救不救我出去的啊,”我沉不住气了,对着对讲机喊道,“蛇已经都醒了,现在正在往上爬!”
“你现在安全吗?”
“暂时安全。”我沮丧的说道,“但是再过一会,就说不清楚了。”
“赵队……”对讲机里又沉默一会,对方好像在商量什么,然后我又听到了那个女人声音,“赵队,还是我来跟你说吧。”
“是不是现在没法救我出去?”
“是的。”对讲机里的女人继续说道,“还有个更糟糕的情况……”
“还能糟到那里去?”我苦笑着说道。
“我们打算把上方的通道全部封闭。”对讲机里的声音让我听起来冰冷彻骨。无法描述我的感觉,这一刻,我好像就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赵队、赵队……”对讲机里的声音喊了我半天,我都没反应过来是有人在跟我说话。
也许这一刻很长,其实很短。我心里已经没有时间感了,我现在明白那些癌症病人的感受了。对,还有李波的感受。绝望,绝不是字面上的两个汉字这么简单,要蕴含多少情绪在内啊。
在这一瞬,我真希望有人能安慰我,能告诉我,我还有希望。我没有被他们放弃。就算是骗我,敷衍我,我会感激不尽。
我真的要死了吗,而且是我最不愿意的死法——被蛇咬死。
“你们怎么能这么做。”我虚弱的对这对讲机说道。
“赵队,赵队,你听我说……”
“你们是不是在开始了?”我大声喊道,“就不能更刚才一样,骗我不行吗,就说还在努力救我不行吗?”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没有,但是事后我极力否认的时候,蛮子非常肯定的说我在哭。
蛮子正站在对讲机旁边,他已经听到了对讲机里疯子的声音。
“灌浆料在车里还有多久才会凝固?”市政一把手焦急地问道。
“加热水进去,暂时不会凝固。”蛮子心不在焉的说道,“那边已经有人在用油桶烧水了。”
“你指挥泵车把灌浆料倒入通道里。”领导问道,“这几车够吗?”
“搅拌站还在工作,后面会有车来……”蛮子条件反射地回答。
“等会一旦方位确定,”市政一把手说道,“你就指挥,把灌浆料泵送下去。”
“我做不了。”蛮子终于缓过劲来了。
“你在说什么?”市政一把手说道,“你不知道现在蛇灾的情况吗?”
“知道。”蛮子摇着头说道,“可是疯子在下面……”
市政一把手马上对着搅拌站站长说道:“马上换一个技术员,没有人,你就亲自指挥!”
蛮子冲到罐子车的旁边,想把搅拌罐里的灌浆料马上倾泻掉。但是这个举动马上被旁人制止。
蛮子和旁人扭打起来,但是这是徒劳的,他很快就被制服。
蛮子只能看着站长调度这几辆罐子车。
但是蛮子发现,停放在一旁的桩机,并没有在地面上工作,虽然机器马达轰鸣,却没有砸向地面,把通道上方的地面砸出口子来。
蛮子突然想到一点,心里一阵欣喜。他们不知道该往哪里泵灌浆料。
蛮子看见那个跟疯子对话的女人,正在不停的对着对讲机喊着:“赵队、赵队……”
我听着对讲机里的声音,不停的在呼叫。
我根本就没心思去管了。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前几次那么危险,我都没有绝望过。现在我的性命已经不在我自己的把握之中。我已经被他们抛弃。
我现在能理解李波了,在这一刻,我对所有的事情都看得很淡,非常淡。李波和杨丽背叛我又怎么样,和死亡相比,这些琐事简直不值一谈。
李波在自己偷偷检查身体之后,也是我现在一样绝望吧,杨丽在这个时候和他走到一起,又算得了什么呢。也许我发现他们之间在联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走出那一步,只是刚好是杨丽充当了这个角色而已,但是我的狂怒,让他们彻底决定他们的做法,他们都懒得向我解释了,不,不是不想对我解释,而是没有时间,也没有解释的意义。
我在这一瞬间,把生活中的琐事都想的清清楚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因为什么都看得开了吧。
我对着对讲机说道:“我知道求你们也没用了,我自己想办法吧,我自己想办法吧。我要把对讲机关了,也许我能找到逃生的路,到时候还要用对讲机。”
“赵队,我们不知道封闭通道的什么地方最合适?”那个女人几乎是在哀求我。
“如果你们找不到方位,是不是就不会封闭通道?”我一阵激动。
“对不起,我们真的没时间下来救你了。”
我看了看下方,溶洞的入口的蛇已经爬满了地面,电筒光线所照之处,都是层层叠叠的蛇群。那些正在拼命的向缝隙对面的石壁弹跳过去。只有很少一部分蛇能成功的帖子对面的石壁上,其它的蛇,都掉了下去。
那些能吸附在石壁上的蛇,身体都或多或少有点怪异,比如我正看到一条蛇,它在垂直石壁上的爬动姿势,和在地面上一模一样,它身体的吸附力非常强。还有一条大蛇,直接盘踞在溶洞的出口处,身体上部已经勉强够到对面上方的通道口了,但是只差了那么一点,这条大蛇的头顶就在通道下方十几公分处,摇摇欲坠。
如果这种蛇不是把注意力都放在通道上,而是来攻击我,我实在是没有人任何办法抵抗。
我现在的处境,本来是该李波面对的,我无稽的想到,我给李波垫背了,是他一门心思的想逞英雄。如果是他,现在会不会告诉地面上的人,在什么地方封闭通道。
他当然会,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我看着身下无数条蛇,是的,就算是不封闭通道,我也出不去了。已经有蛇在向着我的脚下慢慢试探。看样子是要爬上来。
有时候人做出的决定就是一刹那的冲动,特别是在非常的情况下。
我也不例外。
“一个在儿童公园的门口下面,另一个在盈佳门口下面。”我对着对讲机说道。
“什么什么?”对讲机里急切的说道,“能重复一遍吗?”
我把两个地点又重复一遍。
对讲机里没有人对我说话了。
我忍不住一阵苦笑,他们达到目的,当然不会在理会我了。
这一段的地下通道很复杂,但是我和李波来过多次,知道这里的地下通道有很多岔洞口,但是这些差动口,最终都会绕回到盈佳酒店地下的那个主通道,在儿童公园这边,根本就是一个单向的通道。这两个节点封闭了,这一片就都堵住了。
当然还有现在的这个地下的缝隙,但是看样子这地下缝隙非常深,谁知道深入地下多少。和地面更不可能有什么连接途径。
我看着拿在手上的对讲机,知道我这句话一说给他们,我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现在他们肯定在想办法封闭通道了。
我都懒得尝试跟对讲机呼叫,把手扬起来,准备把对讲机扔掉。
正当我手要松开的时候,对讲机里的声音响起来了,“赵队,你还在吗?”
我立即把手收回来,回应道,“还在。”
“听你的声音,你好像不再害怕了,你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
“左右是个死。”我说道,“还能怎么样。”
“对不起。”
“你不忙着堵上通道吗,还有时间跟我说话。”
“我是蛇类专家,可不会倒混凝土。我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我感觉到地面上在开始震动,他们开始砸地面了,肯定是要用混凝土把通道填满,不知道指挥泵送的人是不是蛮子的单位的人,如果是的话,我要是不死,我可饶不了蛮子。
“你现在什么情况?”
“问这些干嘛?”我说道,“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对不起,我……只是跟你说话,这样……”
“这样你心里就好过些是不是,陪我走过死前的这一段时间。”我低声说道,“你们女人是不是都是这么有同情心。”
“我不知道。”对讲机里说道,“我只是觉得,不该就这么把你丢下。”
“不该把我丢下。”我心里一阵感激,“谢谢你了。”
“说点什么吧。”那个女人还真是有心情跟我说话,“什么都行。”
“说什么呢,”我说道,“说我有多么倒霉吗?”我说了这句话,心里一股怨气升起,恨不得把对讲机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