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边明月枕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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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蝴蝶姑娘(2) 

2.会唱歌的鸢尾花

房间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桑柠和瑷蓁肩并着肩,抱着腿坐在地上,录音机里小声播放着吕方的《朋友别哭》。低低的乐音中传递着慰藉,像二月的春风。

北京和南京差异很大。离开南京时桑柠坚持把以前种的花儿搬了过来,没过几天花儿都枯死了,为此她哭了好几回。不过新环境自有新环境的好,不久后桑柠便和瑷蓁发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美丽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青草和小溪,她和瑷蓁给各个地方都起了名字。每到周末,她们就一起到这里来画画,放风筝。虽然再没有江南“草长莺飞二月天”的浪漫,但清风朗月、天高云淡也别有一番情趣。瑷蓁离往事越远,笑容也越来越多,这是让桑柠最为庆幸的地方。

桑柠的个子长高了很多,但淘气仍旧没有减少。春游的时候在山洞里睡着,和男生一起爬树摔折胳膊仍是常事。瑷蓁参加了学校的舞蹈队练习芭蕾,和桑柠一起做功课的时间越来越少,不过那时桑柠已经不需要瑷蓁为她补习了。她虽然不像瑷蓁那样成绩稳居第一,但也早已体会到何谓数学的神秘城堡,中学里又增添了历史、地理课程,她小时候看的杂书闲书便显山露水,捧回一两张大红奖状也算是小菜一碟。

那是桑柠到北京后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那时,她以为快乐就像溪水一样,在眼前缓缓地流淌着,永远只在途中,没有结束。

桑健雄自从两年前借瑷蓁的钱做本钱,生意便越做越大。再加上他确有生意人的眼光,在新行业异军突起之前他便投资,大家蜂拥而上的时候他早已夺得头筹,桑健雄的名字逐渐在北京城叫响。

不过父亲的名气有多响,家里房子有多大,桑柠一点儿概念也没有。她能感觉到的只是父亲在家里吃晚饭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一个电话就把他带走了。

发现桑健雄和他的秘书夏惜兰在一起的那天,学校正好举行运动会。桑柠和瑷蓁一路上议论着运动会上的见闻时,一辆黑色的轿车远远开来。桑柠不以为意地说:“这辆车和爸爸的车可真像!”

话说着,那辆车也越来越近。透过挡风玻璃,一个女人挽着桑健雄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上,一脸陶醉的幸福。

桑柠顿时呆住了。

“桑柠?”瑷蓁在旁边叫她,拉着她便往回走,“别着急,我们回家告诉叶阿姨,看她怎么处理!”

桑柠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可以告诉我妈妈,她会伤心!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这天晚上回到家中,桑柠和瑷蓁各自在房间里做完家庭作业,桑健雄便回来了,例行问了问两个孩子的功课,接着又开始说起他生意上的事情,一切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他可以如此镇定自若,可见他们的关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晚饭后,桑柠凑到桑健雄耳边小声说:“爸爸,我想和你聊聊天。明天下午五点半在学校旁边的‘深深林’咖啡馆见,不见不散!”

第二天下午放学,桑柠直接到了“深深林”,瑷蓁回家后按照事先约定的,向叶琬亭报告桑柠今天补课。桑柠在咖啡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不错,从窗户恰好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城市风景。

桑柠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该怎么说呢?她要和父亲谈论的不是洋娃娃也不是小糖人儿,而是关于家庭的安定和幸福,这是一个太严肃太尴尬的话题。但她深信爸爸会了解并且听从她的,因为那是她最爱最尊敬的爸爸啊。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立的高楼挡住了天边的夕阳,可是那一缕缕霞光还是斜斜地洒落下来,百货大楼的广告牌被镀上了一层金黄。墙上的大钟开始不识相地报时。

八点时,桑柠走出了咖啡馆。外面的风袭过来,一阵比一阵凉。穿过小巷时,桑柠没有注意到后面有几个人跟了上来。等她发现路上黑影晃动时,前面的路已经被堵住了。几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得意地向她展示了一下手中的一把小弹簧刀,说:“把你身上的零用钱全部拿出来!”

桑柠有气无力地望着他们说:“我的钱都用来买咖啡了。”

“不要跟我们耍花招!”

瘦个儿的过来抓住桑柠,脸上有疤的则企图把她的包夺过去。桑柠拼命地护着包,大喊道:“你们这些大坏蛋!”

其中一个男孩慌了,对着她就是一拳,桑柠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瘦个儿翻到钱夹,扔下桑柠和书包,互相招呼着一溜烟儿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一个送餐的老伯扶起她,问道:“小姑娘,怎么摔倒了?书包也破了?”

“伯伯,”桑柠挣扎着爬起来,因为摔倒的关系,她的手腕正汩汩地冒着血,“我碰到了几个坏蛋,他们抢走了我的钱包。不过还好,钱全部被我花掉了,我的钱包是空的……”

叶琬亭和瑷蓁赶到医院时,桑柠已经包扎好伤口,跟着老伯出来了。叶琬亭在路上已经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焦急地检查着她身上的伤口,“你没事吧?”

“对不起,妈妈。”桑柠歉意地说,“我只是擦破了一点皮,他们也没有抢走什么东西,我的钱包是空的。”

叶琬亭转身向老伯道谢,并偿还他垫付的医药费后,把他送到了门外。瑷蓁拉着桑柠上下检查了一番,确定她没事后,方才疑惑地问:“桑叔叔呢?”

叶琬亭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她并没有多问,拉着她们说:“饿了吧?回家吃饭!”

叶琬亭刚刚带着她们走几步便停住了。只见桑健雄迎面急匆匆地走过来,脸色阴沉,身后的夏惜兰追着他喊道:“等等我,等等我啊……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确实感到恶心眩晕啊……”

他这样低头走着,直到走到跟前才看到眼前的三人。桑健雄惊讶而尴尬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叶琬亭的目光落在桑健雄身上,他很不自在地解释道:“小夏不太舒服,我送她来医院看看。琬亭,你也不舒服?”

叶琬亭冷冷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牵着两个小家伙的手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那以后桑柠没有再约桑健雄。桑健雄心里愧疚,和夏惜兰也疏远了很多,生活似乎归于平静。

升入初中后桑柠不按时回家的习惯还是没有改掉。她总会绕道去公园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植物和昆虫,或是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看白鹭在水面低飞,晚霞把河上的游船镀上一层细细的金黄。瑷蓁又到了初三升学考,可每天还是陪着她逛。叶琬亭常常说桑柠不是被父母惯坏的,而是被瑷蓁惯坏的,瑷蓁也只是笑,该陪着还是陪着。瑷蓁的头痛仍旧偶尔会发作,学习压力大的时候频率更高,叶琬亭天天帮她熬安神茶。桑柠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中医可以治疗这种头痛,跑了几公里路弄了本书研究起穴位疗法,她的三脚猫功夫哪里派得上用场,但瑷蓁却似乎十分受用,一有空便由着她在自己头上按来按去。

但这天桑柠和瑷蓁放学就回家了。一是因为起了风,二是桑柠一整天都莫名地不安。

回到家,爸爸妈妈都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爸爸坐在南面,妈妈坐在北面,西面还有一个人,是夏惜兰。

“妈妈,爸爸。”桑柠低声叫道。

大人们正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瑷蓁的目光已经扫向夏惜兰,冷淡地问:“你怎么跑到我们家来了?”

桑健雄站了起来,“我们出去谈。柠柠、瑷蓁,你们先上楼做功课。”

“我觉得没有必要回避她们。”夏惜兰看了瑷蓁一眼,“你看,她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爸爸!”桑柠求助地看着桑健雄,“这是怎么了?”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夏惜兰气势汹汹地说,“我有了你的弟弟,你爸爸必须对我们母子负责!”

“你胡说!”

“不信你去问医生!”夏惜兰伸手去掏医院证明。

“你住口!”叶琬亭终于说话了,声音里没有愤怒和悲伤,“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但是别碰我的孩子。”她站了起来,牵着瑷蓁和桑柠的手,“你们先上楼做功课,我们再一起吃晚餐。”

她把“一起”说得特别重,这让桑柠和瑷蓁都很感动。然而叶琬亭却没有兑现她的诺言,晚餐是她们自己吃的。桑柠像一只安静的小猫,在自己房间听着房门开合的声音。

晚上,桑柠和瑷蓁睡在了一起。瑷蓁从墙壁上取下那幅《蝴蝶姑娘》,放到桑柠的枕边。桑柠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那浅蓝色的花瓣儿,似乎感觉到了它温润的花香。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海的女儿,拥有一个大花园,园子里种满了鸢尾花,她跌倒在它们柔软的怀抱里,湮没在它们浓郁的馥香里。

谈判的结果是离婚。因为瑷蓁的监护人是桑健雄,自然要跟着桑健雄,叶琬亭知道和他争桑柠的抚养权基本上没什么胜算,桑柠和瑷蓁又分不开,也没有据理力争。于是叶琬亭走了。桑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消失在大街上。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吃不喝,直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后看见瑷蓁在她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瑷蓁握着她的手,眸子里含着笑,也含着泪,“柠柠,我在你身边,不要害怕。我不能帮你留住妈妈,但是我可以和你一起流泪……”

两个月后,桑健雄小心翼翼地和桑柠“商量”娶夏惜兰回家的事情。

其实这“商量”不过是试探性的通知。桑柠斩钉截铁地表示反对,但是除了让桑健雄一脸尴尬,并没有别的效果。夏惜兰进门那天给瑷蓁和桑柠带了一堆洋娃娃、小首饰之类的礼物。桑柠拿回屋子便塞到了箱子底下,瑷蓁则干脆丢到垃圾桶里。夏惜兰收拾屋子时恰好看见,心情可想而知。

夏惜兰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桑健雄不时给她带回一些珍稀补品,并请人专门照料她。生意人都迷信,想要儿子,夏惜兰知道桑健雄一直希望她能生下一个男孩。要是生下的真是男孩……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那个美好的场景。她始终觉得桑健雄太疼桑柠了。桑柠从小是桑健雄的心头肉,何况桑健雄还对她怀着歉意。

好在桑柠从来没有恃宠而骄,对夏惜兰也还算客气。但是瑷蓁却是不一样的,瑷蓁对她没有半点尊敬可言,而她对瑷蓁也没有任何顾忌。

这天周末,桑健雄外出谈生意去了。夏惜兰挺着肚子在客厅里踱步。时值黄昏,她觉得无聊,便慢慢走到楼上,想看看两个小鬼的动静。很多时候她感到寂寞,也想和她们说说话,但是两个小女孩亲近得像一团橡皮泥,无形地把她排挤在一边。到楼梯口的时候,她看见桑柠和瑷蓁正坐在天台的椅子上,一边聊天,一边看着西边的太阳。从天台上看日落是极为美妙的一件事情,天边弥散着浅浅的红光,整个城市都被镶嵌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夏惜兰悻悻地走下楼,对着在厨房忙碌的徐妈嚷嚷:“都几点了,我要喝汤!”

徐妈匆匆忙忙从厨房跑出来说:“您再稍等一会儿。”

夏惜兰烦躁地说:“一锅汤怎么等这么久?”

“因为要先给瑷蓁煎药,瑷蓁的药向来在这个时候吃的。”

“瑷蓁的药?”夏惜兰第一次听说这事,“她不挺好的吗?吃什么药?”

“瑷蓁有头痛病,琬亭说这是讨来的土方子,一定要按时给她吃药。”

徐妈的反应像是在提醒叶琬亭的尊贵身份,夏惜兰更加生气,“瑷蓁活蹦乱跳的,哪里那么金贵!先给我熬汤吧!”

徐妈点了点头退回了厨房。夏惜兰放响了一张旧歌碟。唱片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传了出来,慢慢冲散了她的火气,她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养神。突然楼上传来了声响,把她唱片里放出来的声音冲击得七零八落,那调子越来越高,越来越向前推进,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是瑷蓁在弹钢琴。黄昏时分,瑷蓁总会弹奏半个小时左右的钢琴曲,夏惜兰从进门那天便知悉了这个惯例。但是这天,按捺不住的旧怨新仇,集体爆发了。

她走进瑷蓁的房间,双手停在那雪白的琴盖上,冷峻地说:“瑷蓁,这里不是少年宫,你可以给大家片刻安静吗?”

瑷蓁静静地继续弹奏着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半晌后方才抛出冷冷的一句,“麻烦你,你的手碰到我的钢琴了。”

夏惜兰怒不可遏,伸手按在琴键上,“我知道以前桑柠的妈妈很惯你们,但她那样是害了你们!你们应该多学学怎样体谅别人!”

桑柠见状有些惊慌失措,瑷蓁却完全没有被吓到,她动手收拾好琴盖,睥睨夏惜兰一眼道:“我们不需要你教,因为你并不是个好榜样。”

夏惜兰几乎被气疯了。桑柠感到事情不妙,本能地往瑷蓁跟前挪了一下,试图掩护她。但是她这个动作更加惹恼了夏惜兰。夏惜兰伸出她细长的手臂,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桑柠扔到了一边,接着便恼怒地尖叫起来:“你凭什么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你这个来路不明的小野种,你这个没有爹娘教养的野孩子,就应该被扔到大街上挨车撞死,要不然,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还会发什么疯!”说着,她一个巴掌猛地掴了过去,重重地打在那张小小的、可怜兮兮的脸蛋儿上。那张白净的脸蛋儿上印着五个鲜红的手指印,立刻变得红肿起来。夏惜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打中的不是瑷蓁,而是桑柠。桑柠在她巴掌落下那一刻冲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挡在了瑷蓁的面前。

桑柠的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鲜血从牙缝里流了出来。桑柠身后的瑷蓁愤怒地喊道:“你这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坏女人,全天下最应该被管理的人是你,不是我们!”

见夏惜兰的手再次扬起,两个女孩都敏感地惊叫起来,桑柠一把推开瑷蓁,瑷蓁也一把推开桑柠,夏惜兰扑了个空,一个趔趄撞倒在钢琴上。没等桑柠和瑷蓁反应过来,她已经痛苦地大叫起来:“啊,我的肚子……好痛,好痛啊……”

桑柠和瑷蓁以为她又在耍什么花招,但当她们低头看着地板的时候,却见鲜血沿着夏惜兰的大腿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桑柠和瑷蓁相互对望了一眼,桑柠便飞奔下楼找徐妈帮忙,瑷蓁则拨响了救护车和桑健雄的电话。

夏惜兰流产了,一个男胎死于腹中,桑健雄伤心不已。那天他很晚才回到家中,要是不在盛怒之下,他一定不会忽略桑柠脸上的指印,一定会静心问个明白,但失去了孩子实在令他太生气了。进门后,他对着桑柠和瑷蓁便是一顿拳打脚踢,每一次下手都又重又狠。瑷蓁意识到他是真的动气了,便扑到桑柠跟前,死死地护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桑健雄打够了,打累了,方才停了手跌坐在沙发上抽着闷烟。他出神地盯着那轻烟在自己面前袅袅上升,在空中四散开去,忧郁地低下头。见他像是不会再动手了,瑷蓁慢慢地扶起桑柠,一步一步走向卧室。桑柠的脚心像灌满铅一样沉重,每前进一步,那股来自身心的疼痛都猛烈地冲击着她眩晕的大脑。到了楼梯口,她突然停下脚步,跑到桑健雄的面前,哭喊道:“爸爸,我永远不会再爱你了,我恨你,我恨你!”

那天晚上,桑健雄房里的灯亮到了很晚。夜深的时候,他披着外衣,走到桑柠的房间,里面黑漆漆的,没有声音,他又走到瑷蓁的房间,房门紧闭着,什么也看不见。

或许她们已经睡了吧。他停留了三两秒,便回屋去了。

房间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桑柠和瑷蓁肩并着肩,抱着腿坐在地上,录音机里小声播放着吕方的《朋友别哭》。低低的乐音中传递着慰藉,像二月的春风。

桑柠出神地看着录音机上那一闪一闪的红光,那红红的光点在她眼底渐渐不断扩展开来,闪烁的光环渐渐幻化成千万朵怒放的鲜花,每朵花的花蕊,都栖息着一个甜美的天使,她们安静而温柔,眼睛眨巴眨巴。

瑷蓁坐在桑柠旁边,左耳里布满了殷红的血迹,像是塞着棉絮,又仿佛几只蜜蜂来回地飞,录音机里的歌声也变成了一片杂乱的噪声。不过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它们了,泪光模糊了她的双眼。那个小院儿又出现了,爸爸在院子里晨练,妈妈一边晾晒衣服一边笑吟吟地擦着汗,而她正笨拙地学骑脚踏车,弟弟在她身后,鼓励地拍着手。突然她一个转弯没把握好,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火辣辣的疼痛感灼烧着她,她大哭起来,流淌出一长串眼泪。泪光中,爸爸、妈妈和弟弟都聚了过来,他们微笑着向她张开鼓励的怀抱,“真真快起来,真真勇敢些,真真快起来,真真勇敢些……”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投向他们每一个人的怀抱。

瑷蓁用力向前一扑,整个人却重重地跌倒在地上。桑柠扶起她,她们拥抱着对方,伏在彼此的肩头,放声痛哭起来。录音机继续轻轻唱着歌:“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朋友别哭,我陪你就不孤独……”

那次意外让夏惜兰失去了孩子,但她却成为最终的胜利者。从此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务,都要经过她的同意方能实行,瑷蓁的药也停了。一年后待她又生下了儿子文昊,这种局面更加明显了。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真正震撼桑柠心灵的,是她明白了一个事实--妈妈的离去瓦解的不是她一半的家,而是整个世界。那以后,她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自己的房间里。那些布偶娃娃都是她理想国中的国民,桑柠有一个自己的心灵世界。很小的时候,她便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当别的小朋友还在因上学离开家而哭鼻子,她已经开始喜欢在没人打搅的空间里独处。即便独自在家,那空旷寂寥的小楼在她的眼底仍是一片繁华。阳台上站着独腿的锡兵;沙发上坐着会魔法的小女巫;墙上伏着美丽聪慧的蝴蝶仙子;枕边熟睡的是不肯长大的小泰来莎……临睡前,她还会充满期待地打开窗户,“或许彼得·潘会抽空跑来看我呢。”

“我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以前她总是自豪地想。可是那件事情以后,她变得有些忧愁伤感,“现在我只剩下我的理想世界了!”

因为左耳听力剧烈下降,瑷蓁更加沉默了。她时常一个人抱着腿坐在天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边的斜阳,谁也猜不透她平静的外表下掩埋着多少心事。很多时候桑柠费尽心思也不能博她一笑,她越来越为瑷蓁的状况担忧。但瑷蓁发现了这点,便对她说:“柠柠,我不想笑。和你在一起可以安安静静的,就已经很好了。”

与此同时,瑷蓁的学习成绩仍旧惊人地进步着。即使在四中这样人才济济的地方,她依然频频折桂,直到三年后拿下高考全市第二名,考入了北大金融学,并很快辅修了管理学课程。桑柠初中毕业也考进了师大附中,过起了苦行僧的生活,终于也考上了北大中文系。

这年瑷蓁十九岁,桑柠十八岁。拿到通知书那天,瑷蓁和桑柠相约一起来到了“深深林”。

桑柠一环视,“这里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瑷蓁笑道:“我们会有许多美好的新东西,挤掉曾经的灰色记忆。”

桑柠拿单子要点咖啡,瑷蓁却一把拦住她的手,“我们今天喝酒吧。”

桑柠诧异地抬头,“我们从来没有喝过酒呢!”

说话间瑷蓁已经点了酒,“凡事都有头一次嘛。你之前不是也没有考上过大学吗?”说罢,她双手托着下巴,心满意足,“桑柠,我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我一直觉得时间好漫长,可如今又觉得好快,你看,连你都长大了!来,为长大干杯!”

说罢,她抬头一饮而尽。

桑柠学着她,不过刚喝一口就被呛得不停地咳嗽。

瑷蓁抿嘴一笑,眼睛眨巴眨巴,“桑柠,从下个学期起,我想搬出去住。”

桑柠猛一抬头,“为什么?”

“桑柠,小时候我说我的愿望是快点长大,是因为我想早点长大把忱儿接回来,可惜后来再没有他的消息。在此后我想着快点长大,便是为了摆脱这个家。你看,这个家早已不是我们的家了,何况现在又有了文昊。这一年来我留在家里,是因为……”

“是因为我吗?”

瑷蓁轻轻点点头,“是的。去年我考上大学后,特别高兴,我每天对着镜子笑啊笑。可是我只能把这份喜悦藏起来,直到等你考上大学。这些年来,我好像已经习惯了什么东西都和你一起分享。不能和你在一起,一切好像都没有意义。”

桑柠认真地看着瑷蓁,却发现瑷蓁的脸在灯光中不停地晃动着,“回想这些年,我们一起上小学,一起上中学,如今又要一起上大学,将来还要一起去法国留学。你都一直等着我,一路等着傻傻的我跟上你的步伐……我终于跟上了你的步伐,从此以后我们就像妈妈说的,像两块橡皮泥,粘在一起就再也不分开……”

“分不开无所谓,”桑柠的脸也在瑷蓁的面前不停地摇晃,“反正你比我漂亮,分不出来我就赚了!”

“谁说我比你漂亮了,你比我漂亮十倍、一百倍、一千倍……”桑柠晕乎乎地掰着手指头数数,数着数着,她的声音慢悠悠地低了下去,安安静静地倒在了桌上。

瑷蓁还能勉强站起来,打起精神扶桑柠出去。服务生见状关切地问:“小妹妹,你们这样能回得去吗?”

醉成一摊泥的桑柠竟然听到他的话,挥挥手说:“帅哥哥,我们不回去,我们要迎接光明的未来,我们永远不分开……”

瑷蓁打趣她道:“等你将来结婚了,做人家老婆了,也不和我分开吗?”

“我才不做人家老婆,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桑柠的声音在夜光下涣散成一片模糊的云。两人就这么在月光下,搀扶着,踉踉跄跄回了家。

瑷蓁果真搬出去了。

一个时代也就这么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