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边明月枕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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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蝴蝶姑娘(4)

4.影子爱人

他向她靠近了一些,他的影子便覆盖住她的,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她,脸上带着那种顽皮天真的笑容,“看,我们一起走,同时起步,同时停止,这样我们便永远重叠在一起,你的影子里有我,我的影子里有你!”

五月的海岸风景秀美,青山连绵起伏,海水碧波荡漾。一群年轻人一到海滩便忙着拍DV,完毕又七手八脚地搭帐篷野餐。帷源跟着忙得不亦乐乎,片刻后他抬头扫视了一下四周,逮着一个女孩子问:“你看见凌瑷蓁了吗?”

那女孩子摇摇头说没看见。他正拨电话,手机却振动起来,是瑷蓁发来的短信:“郁帷源,沿着沙滩一直往南走,我在大礁石等你。”

帷源向着南边张望了一番,他只能看清一百米远的距离,此外更远的风景都被一个伸进海里的大礁石挡住了。

他笑笑,一甩头朝着那边走去。日照当空,海面波光粼粼,一群海鸥在水面高高低低地飞翔。帷源这才想起刚才只顾着忙,都忘记观赏风景了。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不远处瑷蓁站在海边的沙滩上,阳光像瀑布一般倾泻在她的身上。

“郁帷源!”瑷蓁挥舞着手,大叫着他的名字,“你过来!”

帷源嘴角微微上扬,向她走去,“做什么呢?这么神神秘秘的。”

瑷蓁半转身过来,伸出两只手来。

“嗯?”帷源茫然地看着她。

“看到我送给你的礼物了吗?”瑷蓁嫣然一笑。

帷源笑着伸手拉着她的指尖,“阳光?空气?海水的味道?”

瑷蓁轻轻摇头,“你看到的,还是两手空空吗?”

帷源更茫然了。

瑷蓁仍旧轻轻笑,手指却从他的手心滑落,慢慢地向上扬起,越过肩膀,在帷源的眼中绽放成一朵美丽的莲花。那朵莲花渐渐幻化成一片浮云,在他们的上空懒懒地流淌着,接着便下起了一场金色的雨。浪花轻轻冲刷着海岸,雨点洒落到沙滩和海面,千万朵莲花次第绽放。瑷蓁伸出脚,慢慢踏进海里,朵朵浪花亲吻着她的脚踝,她在莲花丛中轻轻飞舞,洁白的面庞在阳光底下闪动着健康靓丽的光泽,那道光一直照耀到帷源的心底,在那里扎根,盛开一朵大大的海莲花,清新的香气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他。

帷源静静地站在那里,海水从四围涌过来拥抱住他们,胸中一股热浪涌上他的心头。

“凌瑷蓁,我爱你。”他默默地念道。海浪跟着舞蹈的节奏,在沙滩上往来追逐,一波一波的,把海底深处蓄积了千年万年的能量送到岸边,肆意地铺展。

“凌瑷蓁,我爱你。”他又呼唤了一声。海面上吹来一阵清风,混合着海草的芳香,轻轻从瑷蓁的身边吹过,她的长发在空中飘起来,铺成一幅水墨画卷。那风轻轻地掠过她,跳跃着来到帷源面前,他听到了风在说话,天地万物都在鼓励着他,他的浑身充满了勇气,大踏步飞奔向海里。

瑷蓁停了下来,略带惊奇地看着他。他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像深海一样幽静,那几个字终于从他的齿间滑落出来,“凌瑷蓁,我爱你。”

瑷蓁的脸轻轻仰起,却是一脸俏皮的笑容,她指了指左边的耳朵,“你知道我的听力有点问题……太小声了我听不见的。”

帷源点点头,“对啊,我忘记你听不见了。那算了吧,当我刚才没说。”说完,便带着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转身往沙滩上走。

“喂……”瑷蓁气得直跺脚,“你……”

帷源已经走到岸上了。瑷蓁呆呆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时,只见帷源动身跑了起来,一直跑到那座伸进海里的礁石上。她惊诧地抬头看着他。他双手括在嘴边,用尽全身力气,面向着大海,高声喊道:“凌瑷蓁,我--爱--你!”他转向瑷蓁,“全世界都听见了吧!你听见了吗?”

“听见啦!你不用那么大声的!人家听了会笑话啊!”瑷蓁一边笑着向他挥手,一边向着他的方向走去。

“让他们尽情地笑话吧!全世界我只在乎你的感觉!”帷源反手撑着从礁石上跳下来,向着她走去。

“现在你看好了,我这人不太会开玩笑。”瑷蓁说。

帷源笑道:“我有时候也很认真。”

瑷蓁轻轻一推他,“我们该回去了吧?”

帷源看看太阳已经偏西,点了点头。

瑷蓁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帷源在前面走着,手却在身后伸向了她,不料瑷蓁没有跟上他的步伐。帷源终于停了下来,见她眼睑微垂,他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瑷蓁指着沙滩说:“我在看我们的影子。”

“影子?”

“是啊。影子王国里一切都很单纯而安详,他们安静、温和,没有疾病也没有争吵。无论是酷暑还是寒冬,无论他们曾经躲闪到什么地方,最后总会回来。”

帷源看着她的影子,细细长长落在沙滩上,瘦小而单薄。他拾起她的手,握在手心,向前面慢慢走去,阳光和海滩层层叠叠落在他们的身后。海风吹来,他向她靠近了一些,他的影子便覆盖住她的,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她,脸上带着那种顽皮天真的笑容,“看,我们一起走,同时起步,同时停止,这样我们便永远重叠在一起,你的影子里有我,我的影子里有你!”

帷源和瑷蓁恋爱了,爱情列车轰隆隆地向前开进。生活一天天继续,两年便这么过去了。

桑柠升入大四,开始准备留学事宜,瑷蓁为了和帷源在一起,放弃了去哥伦比亚大学深造的机会,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导师是指导她学士学位论文的辛老师。学院里面都在议论说从一开学时辛老师就在帮瑷蓁张罗硕博连读的事,可见他对瑷蓁的器重。兰蕙开始在一个律师事务所实习,而帷源,则先在一个公司做建筑设计师,半年内便有不俗表现,但他没有停留多久便出来了,踏上了他期待已久的创业之路。

转眼到了飘雪的冬天。再一转眼便又是四月。春意像潮水般气势汹汹地席卷着整个城市,校园的鲜花争奇斗艳,路边的小草散发出诱人的清香,人们穿着美丽的春装在太阳底下自由地穿行。地上的风筝越飞越高,似乎要穿过那软绵绵的云层,直飞到太阳那儿去。

桑柠疯狂地热爱着春天。然而如今,那万里春光竟成了她化不开的惆怅。这半年的时间里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母亲到外地照顾生病的舅舅,父亲家中仍旧是喋喋不休的抱怨声。帷源的设计公司经营得顺风顺水,和瑷蓁的感情也你侬我侬。桑柠越来越感到孤独,这时,她拿到了巴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登上了飞往法国的航班。

桑柠走那天,瑷蓁在机场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说:“想当初我们约定一起出国上大学的,如今却变成你一个人走。你会不会怪我?”

桑柠笑道:“怎么会呢?现在我们各自打造各自的未来,两年后再一起开创美好的人生,再也不分开。”

瑷蓁点点头,伸出胳膊搂住她,“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这么久过,要是有什么事情,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我。”

“你这样会教坏我的。”桑柠说,“我觉得我太依赖你了,想趁此机会锻炼锻炼我自己,快快长大。”

这时,帷源走过来,“女孩子们,飞机快要起飞了,不能再儿女情长了。”他转身给了桑柠一个拥抱,“赶紧学完回来,你还没走你这个姐姐就成天像管家婆一样念叨,你要走了她不知道每天要念叨多少回。”

机场广播再次传来催促的声音,桑柠向着他们挥挥手,转身走进了安检口。瑷蓁和帷源并肩站着挥别桑柠,一个时代又这样在挥手间过去了。

桑柠到了法国,发现学习了这么多年的法语仍不够纯熟,她便猛下工夫,每天白天都待在图书馆,回到宿舍仍旧学习到很晚。每次累了困了她便努力去揣摩瑷蓁曾经说过的学习心得:“你不要想着这是你必须完成的任务,你只当这些要学的东西是一片战场,你是总司令,哪些高地是需要你花一个团的兵力攻下的,哪些是需要你花一个师才能攻下的,并且有时候战场上时间就是生命,没有安逸的生活,这样,一切就会有趣多了。”

瑷蓁授予的心得对桑柠总是很管用,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立刻变得活跃起来。

国内,帷源的公司开始的时候并不顺利,公司也招不到什么有用的人才。瑷蓁三天两头过去帮忙,又为了不落下功课,经常加夜班,几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大圈儿,导师为此找她谈话好几次。为了不辜负老师的期待,学业上凡是数据之类的东西她都会自己亲自设计问卷,还几次到跨国公司做现场调查。这过程中发现了不少企业独特的经营模式,也结识了不少朋友。大家都诧异她的名片上怎么印着两个人的名字,她便一一解释:“这是我,这是我未婚夫,这是我们共同的公司,请多多关照。”

大家便竖起大拇指,“凌小姐人长得漂亮,又有本事,真是难得,以后有机会多多合作!”

这个周末约会时,当瑷蓁兴奋地告诉帷源自己的论文得了全国大赛一等奖并被推选参加纽约举行的国际大赛时,帷源则告诉她公司里已经接了好几份订单,加起来有好几百万元。

“祝贺你。”瑷蓁说。

“应该是我谢谢你才是。”帷源拉着她的手说,“有两份大订单都是因为你的关系才拿到的。”

瑷蓁摇头,“我只是起了个桥梁作用,是你能够用不到限定日期一半的时间完成他们所期待的设计图,用作品实实在在打动了他们。”

“不管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总之我们一定要成功,”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还要一直这样拉着手。”

法国那边,桑柠每次打开邮箱,不是每次都有导师布置任务的邮件,倒是每次都有帷源催她回国的邮件:“喂,你早点回来,别让我因为你这伴娘不到而做不成新郎官!你知道那个大小姐脾气倔得像头小牛,没有你在她是怎么都不肯嫁给我的!”

瑷蓁也说:“柠柠,快回来吧!”

在他们的轮番轰炸下,桑柠变得归心似箭。她通宵达旦地查阅资料完成论文,拿到学位后便马上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回国后,她才发现她预想中该在北大读博的瑷蓁已经到了帷源公司做起客户经理。原来帷源的公司特别缺少一个像样的客户经理,瑷蓁思来想去便放弃了连读的计划。为此导师痛心得很久不肯见她,最后他终于想通了,在她毕业典礼的时候送了她一本书,说:“你一直是一个有想法的人,在你选择自己的人生的时候,我想我不应该因为你的想法和我的不同而否定你。凌瑷蓁,好好干。欢迎你几年后回来,或许那时你更有心得。”

桑柠回到家中,桑健雄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夸自己的女儿多么有本事。夏惜兰略有些发福,对她仍旧十分客气,而她的弟弟文昊,刚上初中。他和桑柠一向不太亲近,见到她每次都叫声“柠柠姐”便跑回房去了。叶琬亭则已经从广州回来,继续在培训班上教书。桑柠有时会去看她,但后来忙起来,次数也渐渐少了。

帷源的公司有了瑷蓁的加盟,更是蒸蒸日上。这天,瑷蓁接到一个电话,竟然是长河集团前来询问报价的。这个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惊天动地的好消息。

最高兴的则是帷源了。

这天,他们吃完晚饭,手拉着手散步来到长河广场。帷源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我早说过,有一天或许有机会和长河集团合作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现实了。”

瑷蓁也笑道:“还没有签约呢,你也太心急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和罗经理约好,下个星期就签约了。他们这两年房地产开发做得非常好,和他们合作,我们的前景大好。不过这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目标是设计出让世界惊艳的东方建筑!”

“你就休息一会儿吧!”瑷蓁笑着剥了一颗糖给他,“刚刚吃饭时你已经说过好几遍了。”

“你不感兴趣吗?”

“不是啊,是我不想你那么辛苦,下班还在想着工作的事情。”

“也对。应该想想别的事情,比如,我们的婚礼?”

瑷蓁挽着他的胳膊,“不是说好了,等做好这个工程再结婚的吗?”

“我是这么想的,不过担心你等不及要嫁给我嘛。”

“谁等不及要嫁给你了?你那么自以为是,我才是要好好考虑考虑呢。”

“还要考虑啊?”

瑷蓁点头。

帷源见状便跑过去胳肢她。瑷蓁招架不住,慌忙投降。

“不行。”帷源说,“我不能相信你,得拿纸笔立个约书。”他一边掏出纸笔,一边伸手去拉瑷蓁。

瑷蓁咬着棉花糖,大声抗议道:“哪有这样的,我都答应了,还立什么字据。”

“我不管。女人翻脸就跟翻书似的,谁知道你哪天变卦。快签!”帷源两手叉腰,神色严肃。

瑷蓁拿过纸来,只见上面他已经写好字了:“我凌瑷蓁自愿嫁郁帷源为妻,永远只爱郁帷源一个,如违此誓,终生嫁不出去……”她摇着头扔回给他,“这和卖身契有什么分别,我才不签。”

“这可由不得你。”帷源伸手便去捉她的手在纸上刷刷签下“凌瑷蓁”三个字,然后得意扬扬地收起来,“你看,字据立了,以后就别想耍赖了。总之你要知道,你是我的人,一生一世都是,天荒地老也不能变心,直到有天死掉,到了天堂,下了地狱,我们也要手牵手在一起!”

签约后,公司便陷入了一轮高强度的忙碌。帷源自从接下活儿,便没有一天在晚上九点前下班的。瑷蓁每次让他稍作休息,他根本不听。

“注意身体啊!别工程没完成,你先累垮了。”瑷蓁劝他。

“没办法,要娶老婆养家了嘛。”

瑷蓁拿他没办法,就只好天天陪他加班,或是回家给他熬汤,备饭。

设计图接近尾声,瑷蓁已经看出这是帷源的呕心之作,集中了他这些年所有的创作灵感,图纸的设计比先前的每一次作品都要精致。帷源说除了很好地完成合同工作,还预计把它做成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引领近年的建筑潮流。接下来他又熬了一个通宵,一气呵成完成了图纸。还没来得及合眼便送去长河集团,罗经理的答案却是最近房市不景气,董事会决定取消这个项目。

一句话,他半年的心血便成了一堆废纸。

“罗经理,我们公司耗费了很多人力物力,就是出于对长河集团品牌的信赖。这么大的工程,不能说取消就取消啊。”

“你也知道商家不管人情,只管是否有利可图。你跟我讲没用,我做不了主。”

“那董事长呢?我亲自找她谈。”

“董事长已经去日本了。你见她也没用,这次的议案就是她提出来的。”

唯一的希望都没有了,帷源的脸色由焦虑转变为愤怒,“罗经理,商家最忌讳不讲诚信,你们凭仗自己是大企业,就可以不讲道义了?我们法庭上见!”

罗经理浅笑道:“只有年轻人才会动不动把法庭挂在嘴边的!业内的人都知道长河集团的律师还是法院院长的老师呢。我要是你,就实际点儿,赶紧找下家吧!”

从长河大厦走出来,帷源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罗经理的话没错,如果告上法庭,他们确实没有什么把握赢,并且这个案子涉案标的额很大,光诉讼费就够他们受了。

接下来几个星期,帷源再次与罗经理交涉。开始长河集团还会有人接待,到了后来一听他们报上名字,便推诿或是根本不理睬。瑷蓁向各个律师事务所打听,结果也无一不让他们更加沮丧。公司支付了各方欠款后,已经变得一贫如洗,许多客户听闻长河集团毁了约,顿时觉得有问题,纷纷撤销了订单或是根本如法炮制。即使偶尔收到一两份,也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本钱来完成而泡汤。

“做生意总会有风险的,过了这一关就没事了。”瑷蓁明里安慰帷源,背地里找到桑健雄让他帮忙,但桑健雄原来就反对她放弃读书,不但没有借钱,反而让他们早点把公司解散了“做正经事情”,两人不欢而散。

帷源一直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经受过类似的事情,情绪一直比较低落。瑷蓁抽出大部分时间陪他,他还是会偶尔失踪。正当所有事情都见不到一点希望的时候,原定的婚期却到来了。

帷源几次提出推迟结婚,但是瑷蓁把他劝服了,“只要你的才华还在,我还在,我们就还拥有最有价值的东西。我们还这么年轻,一切都可以重来的,将来一定要做出个样子给许静如看,给其他人看。”

拍婚纱照那天,桑柠陪着瑷蓁试了一套又一套的婚纱。瑷蓁体形纤长,每一件在她身上都非常合适,在那薄薄的白纱的衬托下,她就像一个飘逸出尘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瑷蓁听着桑柠的夸赞,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羞赧。

“可是帷源怎么还没有到?”瑷蓁觉得不太对劲,不停地拨打帷源手机,怎么也拨不通。

“帷源做事情向来有分寸,你不要太担心。”桑柠正安慰着她,突然手机铃响,是帷源打来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桑柠,你告诉瑷蓁,今天的婚纱照先取消掉,我实在不想这时候结婚。”说罢他便挂断了电话。

“我得去找他。”瑷蓁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拔头上的饰物。

桑柠连忙按住了她,“瑷蓁,别这样,这里的婚纱照很难预约的。帷源只是一时头脑混乱,很快就会想明白的。”她拉着瑷蓁走到镜子面前,望着镜中的瑷蓁,“这么漂亮的新娘妆,弄坏了该多可惜。”

听完桑柠的话,瑷蓁镇定了许多。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着镜中桑柠的笑脸,点了点头,“那我在这里等你。他要是不在家里,就一定是去了郊区的二里山,他一有烦恼便会去那里散心。”

果然,桑柠在二里山的山头找到了帷源。帷源那时正坐在小山丘的一块大石上,周围是突兀的青山。他一手抵着额头,另一手夹着一支香烟,从他的脸上看不出痛苦或思索的味道,倒是像在欣赏风景。

帷源就是帷源,一个人的时候都表现得那么潇洒。

尽管桑柠没有出声,但山头很静,帷源听到了她的呼吸声,转过头来,很是吃惊地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桑柠没有多说,摘下一根草便在他身边坐下。

帷源不禁笑了,“你啊,在法国好歹也读了两年书,怎么没多学学法国女郎的淑女风度。”

桑柠便跟着笑了,“幸亏我没有学成什么淑女风度,要不今天怎么抓你这个落跑的新郎回去拍照?”

“桑柠,”帷源打断了她,目光落在远处清朗的天空中,“我们先不说这个。听瑷蓁说你歌唱得不错是吧?给我唱首歌吧。”

桑柠一愣,尴尬地笑了,“唱歌还是算了,我怕唱出来,你就从山头摔下去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笑话?”帷源好奇地打量她。

桑柠便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从前有一只兔子,肚子饿了,便跑到一个小贩那里问:‘有胡萝卜卖吗?’小贩说没有。它第二天又去了,小贩还是说没有。第三天又去了,小贩变得很不耐烦地说:‘你要是再来问,我就用钳子拔掉你的牙齿。’结果第四天兔子又去了……你猜怎么样了?”桑柠拉了拉帷源,故意卖关子。

帷源却漫不经心地摇摇手,鄙夷地回答:“然后小贩就把兔子的牙齿拔掉了,然后它就第五天、第六天去缠着小贩买胡萝卜汁……拜托,这是中学时候的笑话了,你怎么这么老土?”

“你错啦。”桑柠大笑起来,翻身跳下大石头,“第四天兔子问小贩:‘有钳子卖吗?’小贩说没有,于是兔子再放心地问:‘有胡萝卜卖吗?’”说罢她又笑了。

帷源忍不住给她一拳,跟着笑,“哪有这样的,是你刚才看我猜出来了才临时编的吧?”

桑柠却没有笑,说:“你猜对了,我是临时瞎编的。但是你看到了,就算是你笃信正确的答案,也可能有别的结局,你不可以这么死心眼。”

“原来你是在借故事开导我,真是有心机。”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哪种结局?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是喜欢喝胡萝卜汁呢,还是开动脑筋想想办法……”

“当然是第二种!”帷源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要桑柠大老远追到山上,还拐弯抹角地讲故事劝解我,我觉得我还真脆弱!走吧,我跟你回去。”说着,他便大步往前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一脸神秘,“我选第二种,可不是因为我被你那自以为是的笑话给说服了,而只是因为我讨厌喝胡萝卜汁而已,所以你不要得意!”

“我没有得意啊!”桑柠笑弯了腰,“只要你肯做那只执著的笨兔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坐在帷源的车上,桑柠环视着汽车车厢,发现汽车前后都挂着一个小小的铃铛,一看便知是出自瑷蓁之手。瑷蓁那双手,会弹出优美的曲子,编织美丽的图案,剪出雅致的窗花,折叠精巧的纸船……“真是聪明伶俐。”桑柠想起当初瑷蓁初到她家时妈妈的评语。她正出神地想着,汽车却猛地一颠,她惊叫起来。

帷源转过头说:“你不系安全带是个坏习惯,我只是小小地惩戒!”

桑柠惊魂未定地伸手系安全带。帷源的车技是出名的好,以前桑柠便听闻他曾孤身骑摩托车游遍内蒙古草原。开快车是帷源的习惯,但今天这段路的司机似乎都比较奔放,个个都是桀骜不驯,想想桑柠有些担忧,“喂,你开慢点,太快了我会晕车!”

“晕车?稀奇。”帷源露出鄙夷的神色,车速却渐渐慢了下来。桑柠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她打开车窗,开始观看窗外的景色。帷源打开了音乐,一边跟着哼哼。

“你也喜欢古典音乐?”桑柠听着,好奇地问。

“我喜欢爵士,瑷蓁也是。怕你听不惯别的,这是对你的特别照顾。”说着,他又邪邪地一笑。

桑柠没有理会他,跟瑷蓁在通电话,“嗯,我已经把他押解上路了。二十分钟就到!”

帷源不服气地抗议,“喂,你别冤枉人,我是自愿回去的好不好--”他的叫声突然停止了,只见斜后方一辆绿色的满载着家具的大卡车,不知为何突然驶出了它的正常轨道向着他们冲来。帷源猛地转向想要避开,桑柠则大声惊叫起来。瑷蓁从手机里听到她的声音,尖声叫着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你没事吧?柠柠!”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油绿色的巨型卡车停在了路边,周围围满了人,身后的汽车排成长龙。一辆小小的白色轿车被夹在路边的栏杆和卡车中央,扭曲得惨不忍睹,车灯的碎片七零八落,洒得遍地都是。车厢里,帷源伏在桑柠的身上,一动不动。他的衬衣袖口沾着一道黑色的油垢,后脑勺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如不关闸的自来水汩汩地向外涌,沿着他的脖子、脸庞流下,流到他那洁白的衬衣上,流到桑柠的头发和后背,流到那只被撞飞下来的铃铛上,把上面瑷蓁精心绣成的那几个隶书小字--一路平安,染得鲜红。

救护车呼啸而至。尖厉的警报声中,桑柠渐渐苏醒过来。他们被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用担架抬上了车。桑柠呆呆地看着帷源,脑海里努力地回忆着先前的场景:

她从“逃婚”路上将帷源抓回;她和他正说笑着;她正向瑷蓁打电话报告战绩;一辆大卡车突然从后面冲了过来;帷源猛地向她扑了过来,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后,她的额头撞上汽车坐椅便失去了知觉……

现在的她已经浑身是血,可是除了手臂和小腿被磨破,她并没有大的伤口。一阵恐惧向她袭来,“帷源!帷源啊!”

一个医护人员把她拉回担架,挂上了点滴,其他几个医生正神色凝重地抢救着帷源。

“桑柠……桑柠……”帷源虚弱地叫着她的名字。

桑柠急忙冲过去握着他的手,“我在这里,这里!”

“桑柠……”他的头仍在不停地流血,血模糊了他的脸和眼睛,他张开双唇,竭尽全力地发出喑哑的嗓音,“帮我照顾好瑷蓁……我不能保护她了,不能照顾她了,全世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她那么脆弱,那么多伤痕,那么痴情,如果有来世,如果有来世……”

桑柠哭成了泪人,拼命地摇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照顾不好她,帷源你要好起来,这要你亲自去做,我不可以代替你,我不愿意代替你……”

马路上,瑷蓁疾呼着帷源和桑柠的名字,沿着医院的方向一路追逐,她的脑海里昏暗一片,只有一种意识,便是一定要确定他们没事,他们都还平安,他们不能有事,他们必须平安!

身上的婚纱已经被磨得又破又脏,她精疲力竭地冲到急救室的门口,脑袋里像千万辆汽车驶过一样轰隆隆直响:为什么桑柠满脸是泪?为什么她没有躺着而是坐在病床边?为什么她旁边的床上那人,脸上盖着一块白色的布……

“不,帷源……”她的心里疯狂地喊着,接着眼前便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黑暗。

帷源死了。尸体火化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的细雨,天地万物都在为他哭泣。瑷蓁抱着他的尸体,亲吻着他那张已经失去光泽的脸,眼泪扑簌簌地落进他的眼睛、嘴唇、手心。只是那双会眨巴的眼睛再也不会温柔地看她,那张嘴唇再不会说出令她动心的话,那双大手也再不会握着她的手心说这辈子也不会放开了。她颤抖着伸出手,从他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那张字据:“我凌瑷蓁自愿嫁郁帷源为妻,永远只爱郁帷源一个,如违此誓,终生嫁不出去……”

“总之你要知道,你是我的人,一生一世都是,天荒地老也不能变心,直到有天死掉,到了天堂,下了地狱,我们也要手牵手在一起!”言犹在耳,斯人已逝。

瑷蓁目光呆滞,喃喃唱着歌。桑柠牢牢抱着她,泪如泉涌。从那一刻起,她永远失去了帷源,那时她还不知道她也已经失去了瑷蓁。

帷源的死成为桑柠和瑷蓁心上永远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越来越痛。接下来的三天,桑柠一直守在瑷蓁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不敢离开半步。直到这天晚上,她陪着瑷蓁来到帷源生前创立的设计公司收拾东西,想把事务所注销,该卖的卖掉。

瑷蓁低头收拾那一摞摞图纸,手却停在半空中。每张图纸都是帷源一笔一笔画下来的,成稿的,未成的,一笔一画都满是帷源的笑声和汗水。桑柠正整理好箱子要抱到外面的车上去,瑷蓁却叫住了她。

“怎么了?”桑柠回头问。

瑷蓁蹲在地上,入神地盯着一张图纸。原本清瘦的瑷蓁变得形销骨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这是帷源接第一份订单时画的。画这份已经画得很好了,但是他总要不停地重新画,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为止。”她又拿起另外一张图纸,正是帷源为长河集团设计的,“这是他的巅峰之作,集中了他所有智慧的精华,我虽然不懂建筑,但我知道它一定是全世界最闪光的作品。”

如果不是为了这份订单,他们或许早已成婚;如果不是因为长河集团的毁约,他们近期就不会遭受这么多折磨。而这场天塌地陷的悲剧,也就不存在了。她的嗓子突然哽住了。

“瑷蓁。”桑柠从身后轻轻抱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却不敢落下。

“他就是这样,凡事总要做到最好,不达到目标就一定不会放弃。”瑷蓁怀念地说,“所以我不能结束这家公司,我要帮他实现他未竟的愿望,让他的设计图变成开启一代风尚的标志性建筑,我要让那些轻视我们的人自惭形秽,我要让帷源在天上笑着看我。”

“瑷蓁……”桑柠担忧地说,“你能这样想我好高兴,只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就快撑不住了?你先回去休息,明天再来收拾好吗?我和你一起来经营帷源未竟的事业,好不好?”

瑷蓁苍白一笑,点了点头。

“这里的办公楼租金很贵吧?”桑柠环视了一下房间,低头小心翼翼地问,“瑷蓁,我们付得起租金吗?”

瑷蓁摇摇头,“最近一直只出不进,肯定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这里的办公室下周到期,我们得趁着空当找新地址重新开张!”

“可是客户都认识这里了。”桑柠惋惜地说,“如果就这么搬了很划不来。不如先不搬,如果真的周转不过来,我去找爸爸,他若肯帮忙,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

听桑柠提到桑健雄,瑷蓁的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神色。如果他肯帮忙,也就不会出现今天的局面了。但看着桑柠充满希望的面庞,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怜惜的笑容。

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一股烧焦的味道渐渐传来,楼下红彤彤一片,间杂着人声,“失火了,失火了!”桑柠跑到窗边,只见火苗正从楼下往上蹿,她连忙回去拉瑷蓁的手,“楼下失火了,快走!”

瑷蓁挣脱开她,“我不能这么走了,不能让帷源的心血就这么付之一炬!”她飞快起身把图纸一摞摞往箱子里放。桑柠见劝不动她,急忙俯身帮忙。烟气已经蔓延进来,隔壁值班的保安经过听见她们的声音,拉着她们便走。瑷蓁起初还抱着图纸,走到门口时一个踉跄,所有的东西都掉到火堆里,火苗像猛兽一样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掉她最后的希望。

火势越来越猛,所有人都狼狈地聚集在办公楼楼下的花园里,消防车呼啸而至。“也不知道是谁离开公司时不切断电源……”桑柠听见周围有人在议论。正在这时,身边的瑷蓁头一歪,桑柠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她,她便晕倒在桑柠的怀里。

瑷蓁这次住进医院,没再掉过一滴眼泪。她不吃不喝,医生给她打点滴,插不进针头,也抽不出血。桑柠每天费尽心思劝她吃东西,她勉强喝一点汤,马上又吐了出来。这天桑柠和母亲叶琬亭炖好鸡汤一起去医院看她,瑷蓁却不见了踪影,仿佛她真的变成一缕轻烟飘散了。

又是初夏时节,院子里的石榴树已经花开枝头,像是戴着一顶顶火红的桂冠。草原上已是水草丰茂,而海水,却仍带着一层微微的寒凉。海滩上又聚集着几顶帐篷,夕阳下,几个年轻人正在努力点燃一堆篝火。如果不是大家都顺从了叶敏希的意思,林亦轩不会来海边的。他也不喜欢玩水,只远远地拣了一处干净的沙滩坐下,叼了一支烟,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的一朵云。那朵云在那里慢慢飘逸着,变幻着,和他一样闲散而空洞。

不知道过了多久,伙伴们已经在帐篷的不远处生起了一堆火,火光红红地映着大家欢笑的脸,大家将一串串的肉挂在铁架上,肉香弥漫整个海边。亦轩看着他们,脸上浮起一层笑意,接着,目光便越过帐篷,落到海边上叶敏希的身上。

这时的海水还是很凉,尤其是在傍晚,偶尔吹起海风,顷刻让人冻得打哆嗦。叶敏希却完全不顾这些,一个人倔犟地奔到海滩上,一脚踩着沙滩,一脚踩着浪花,白的裙和轻盈的动作使她看起来像一只雪白的海鸥,亦轩不能不用欣赏的眼光注视着她那轻捷优美的举动。

但是他的认识也仅限于此。亦轩想着想着便站了起来,沿着沙滩向帐篷相反的方向走去。余晖正照射在他身上,将他浑身都涂上了一抹金黄。

亦轩向前踱步,微微笑着看了一眼天边的斜阳。落日已经摇摇摆摆地下山去了,只有几片残云在那里徘徊,身后的欢声笑语随着他越走越远也逐渐消失了。

不知不觉,亦轩已经走了好远。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出现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块礁石。那礁石足足有三人高,半伸进海水里,突兀的棱角立刻给人一种凄凉冷寂的感觉。海浪不停地冲刷着它进水的一面,不时发出刺刺的声响,更加衬托出这儿的寂静。亦轩走近那礁石,仔细观察着它。这块平凡的礁石在他眼底,怎么看怎么像个正在眺望的妇人,凄凄惨惨地等待着远方的归航。

天色渐暗,四周的景致黑沉沉地压了过来,天空似乎在不断缩小。该回去了。突然,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一个背影闪入了他的眼帘,这时这里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银涛、敏希及几个同伴正焦急地等待着亦轩,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太阳西沉,看着天空被苍茫的夜染上了一层寂静的灰色,看着海浪一阵一阵追逐着跑上岸……亦轩始终没有回来。敏希坐在那里,眉头深锁,烦躁地看着天空中的星星一闪一闪;银涛有些沉不住气了,几次冲出帐篷要去找他,都被另外几个同伴劝住了。

大家正乱糟糟地聚成一团儿商量着对策,一个女同学突然尖叫起来:“哎呀,他回来了!”

亦轩出现在帐篷外,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一个女人正躺在他的胳膊弯里。

“快点让开,让我到帐篷里去,她快死了。”亦轩疲乏地喊了一声,拨开他们向里走。

他把那女子放在他们搭的“床”上。同伴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于是议论道:“快烧点热水,她这个样子,说不定就活不成了!”

“拿点什么东西盖住她,她被冻坏了。”有人拿来一件外套递给亦轩。银涛拿来衣服,一个女伴也端着热水进来了。她看看面色发红的亦轩说:“你先出去吧,这里有我和敏希就可以了。”亦轩点点头,再向那女的看了一眼,慢慢退了出去。

整个晚上大家都没有睡,在帐篷里外穿梭似的来来往往。最担心的就是亦轩,他披着一件外衣,在帐篷外来回踱步。夜凉如水,风吹在身上凉沁沁的。这时银涛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何苦惹上这样的麻烦事,要是这女的死在这里,你说怎么办?”

亦轩先是不做声,片刻后说:“我不知道。碰到了不可能不救,救了她也不可能不带回来。”

正在这时,里面传来一阵喧闹。听到里面的声音,亦轩便转身走了进去,敏希迎面出来。

“怎么了?她醒了吗?”亦轩问道。

敏希摇摇头,无奈地说:“我们开始看她动了动,以为她清醒了,可是看样子不是,她在发烧,浑身烫得像火炉。”

亦轩走到那女子身边去,她的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手正到处摸索。

亦轩蹲下身问道:“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

她的手不再移动了,头轻轻一偏,倒向另一边,又失去了知觉。

“她怎么了?”亦轩转头问敏希,敏希一脸茫然。

亦轩看着徐徐和敏希在那里忙碌,停顿了一下,便提起她湿漉漉的衣服拿到火边去烤,不管怎样,她醒来之后必须换回自己的衣服。

那是一件黑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亦轩平时看惯了女孩子们穿得五颜六色,见到这样的衣服不禁有些诧异。他的脑海里翻腾着,一开始他确信那女子是被浪花卷走的,可是现在开始有些怀疑了。

这时,他的手在那件上衣口袋里触摸到一个什么东西。他取出来看,原来是一张照片。照片是一男一女的合影,那女孩,依稀可以分辨出来就是这个溺水的女子,她的眉间蹙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可是嘴角还是带着幸福的笑意;而那男孩,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自信,笑容像阳光一样明亮温暖。他转到照片的背面,上面有几行深蓝的小字,可是因为被海水浸润的缘故已经变得十分模糊:

我坚信

握紧我手心

便握紧你给的爱

阳光有七彩

我只爱纯净天 天天蓝

帷源赠瑷蓁

瑷蓁,多么美好的名字,他联想到水边那个衣裙漫飞的背影。这时,里面传来声音,“她醒了!”

亦轩起身走过去。瑷蓁睁开了双眼,脸色惨白,嘴唇发紫。

亦轩微微笑着说:“你总算醒了。”

瑷蓁努力要坐起来,但是一点力气也没有。

“这里是我们野营的驻地。你掉到水里去了,正好被我碰到。”

她把头转到一边,声音虚弱,“你为什么要救我?”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难关,你不要这样。”

她苦涩地笑了,眼神里却有了神采,“谢谢你。”

亦轩微笑着摇摇头,“若真想谢谢我,就请好好地活下去。”

瑷蓁点点头,便再没说什么。当亦轩走出帐篷,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他,尤其是敏希,她的眼神深邃有力,似乎要努力把他看透。

第二天早上,太阳的金光洒满白色的沙滩。亦轩一大早从帐篷里出来,瑷蓁已经不告而别。

十多年了,桑柠第一次完全失去瑷蓁的消息。回到家中,夏惜兰和徐妈问起瑷蓁的事情,桑柠没什么心情,但还是完整地跟她们讲了一遍。夏惜兰表情有些尴尬,徐妈则抹着眼泪出去了,她向来都很疼瑷蓁的。

“瑷蓁也真是命不好。”夏惜兰说,“好不容易熬到大找到个可依靠的人,又这样没了。”

尽管她知道夏惜兰这番话是出于真心,但是这些年来她始终是瑷蓁在这个家里最大的敌人。桑柠没有说话,转身回了房间。

房间没有开灯,桑柠独自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出事以后,瑷蓁的悲伤淹没了他们每一个人,桑柠似乎都没来得及好好难过一回。房间如此安静,她的耳边却始终围绕着哀乐的悲鸣。灵堂相框里帷源微微的笑和救护车里血淋淋的脸在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

在大学时代,桑柠和瑷蓁阴差阳错地认识帷源,再到帷源和瑷蓁恋爱,他早就像一个兄长走进了桑柠的生命。帷源博学多才,常常跟她讲天南海北的奇闻逸事;帷源心思细腻,天一下雨便带着伞出现在桑柠的教室门口;瑷蓁从小到大对桑柠近乎宠溺,从来不会责备桑柠半句,该说的不该说的似乎都被帷源说了……反正有帷源和瑷蓁在,她就永远不用考虑天气、行李之类的生活琐碎之事,心安理得地被他们呵护着。

只可惜这个“永远”并没有多远,瑷蓁的幸福突然灰飞烟灭,她的又何尝不是?

想这些,桑柠仿佛是要努力清点自己难过的程度,好让心中的悲伤一起倒出来,哭个天昏地暗。但是她没有成功,她的心痛得拧成了结,而胃里则翻江倒海。

“桑柠……帮我照顾好瑷蓁……我不能保护她了,不能照顾她了……她那么脆弱,那么多伤痕,那么痴情……”满世界都是帷源的呼喊。

桑柠坐在床上,脸深深埋在膝上,“帷源,求求你告诉我,我该到哪里找她,又怎么代替你爱她?”

第二天早上,桑柠开始生病发烧,到了中午,整张脸都烧得通红,眼神也变得越来越迷离。医生看过后给她开了药,挂了点滴,可是体温始终没有降下来。

桑健雄特意取消了所有的会议和应酬,在桑柠的床前守着,寸步不离。徐妈熬的粥,桑健雄一勺一勺吹冷了,小心翼翼地喂她,可是她的胃和腹部一起疼痛,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

桑健雄担忧地垂目看着桑柠,这段日子以来,亲眼看着女儿的悲伤和压抑,他却没有任何办法。他握着女儿的手,“柠柠,告诉爸爸,你想要什么?”

桑柠的目光涣散,脸色苍白,两行泪水终于缓缓落下,“瑷蓁,我只要瑷蓁……”

桑柠这一病便是半个月,等她再一次到瑷蓁的公寓问询,房东告诉她瑷蓁已经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