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边明月枕边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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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秋水伊人(4)

4.蒲公英的爱情

“我喜欢它那淡淡的清香,黄色的花瓣,到了春深,它又戴上了白色的小帽子,风轻轻一吹,就带着它的孩子飘落到天涯去了。妈妈说那是一种悲伤的植物,可是正因为它如此悲伤,它的爱才这般深沉。”

第二天早上,天放晴了,蓝天一碧如洗。这天是桑柠第一次给亦凡正式上法语课,她们见到彼此都很欢喜,一上午的课程便在轻松的气氛中开始。

然而这个轻松的开始使整个课程变得程序大乱。桑柠来时本来煞有介事地准备了一份“课程大纲”,然而一个叫“启蒙”的单词引发了一场讨论,不知为何亦凡从它联想到了“启蒙运动”,再联想到了卢梭和狄德罗,二十分钟之内,两人便从“法语课”变质为“法国文学课”,进而变成“法国文学历史课”,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拉伯雷和蒙田谈到古典主义的兴盛和衰落,从狄德罗的《拉摩的侄子》谈到卢梭的《忏悔录》,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

桑柠开始还拿着她那张没用的“课程大纲”指点江山,后来干脆把它扔到一边,专心致志地和亦凡讨论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和罗曼·罗兰。

听桑柠天南地北地侃了一通,亦凡惊异得目瞪口呆:你是学文学的,还是学历史的?

“我既不是学文学的,也不是学历史的。我喜欢的东西总是很多,但博而不精。”

博而不精?亦凡不同意地摇摇头。桑柠的言行可不是“博而不精”的体现,而应该是“博闻强识”、“博学多才”才对。

见亦凡不信,桑柠又解释:“比如法国的小说我前前后后读过几十本,但大都是囫囵吞枣,过目就忘,真正印象深刻的少之又少!”

亦凡顾不上桑柠是不是“过目就忘”,光“过目”过几十本就已经令她心悦诚服了。于是她赶紧问:你看过大仲马的《黑郁金香》吗?我最近刚刚读完这本小说!

“看过,并且印象很深刻。我喜欢里面的爱情,脆弱里含蕴的坚强,就像老蚌孕育的珍珠,至纯至美。”

亦凡没有想到桑柠给予了这本书这么高的评分,便笑着做手势:那你喜欢大仲马别的作品吗?

只见桑柠顿了顿,思考的样子,接着摇摇头,“谈不上太多喜欢。问题倒不在于他的作品,事实上是因为我喜欢的法国作家太多,所有的作家中,我最喜欢的是莫泊桑!”

为什么?亦凡好奇地问。从莫泊桑在十年间完成三百篇短篇小说和六部长篇小说的实践考察,他确实是一个文学天才。

桑柠却咯咯地笑起来,“因为我姓桑,他也姓桑!我是落枝桑,他是莫泊桑!”

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门外传来亦轩上楼的脚步声。门推开了,亦凡和桑柠的目光便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

“学得怎么样了?”他微微一笑,问亦凡。

亦凡和桑柠对望了一眼,亦凡便回答他:效率比想象的高多了。

他点点头,“那就好。我有事出去了,你们继续吧。”

他出去后,亦凡悄悄告诉桑柠:昨天晚上听到妈妈和哥哥的谈话,她要哥哥今天去参加敏希姐姐家的舞会。敏希姐姐你知道吧,她和哥哥从小就认识,妈妈一直希望她和哥哥能够结婚呢。

亦凡是因为把桑柠当做朋友才告知此事,不料桑柠的脸变成了青色。

她强作镇定地问:“那也算青梅竹马了……他们感情一定很好吧?”

嗯。敏希姐又漂亮又大方,在年轻的一代中很有人缘。

桑柠机械地点点头,“那他们一定……很配。”

告别亦凡后,桑柠站在小花园口,沮丧而落寞地看着门口空洞的大道。阳光落在庭前那片整齐的草地上,几株榆叶梅和金叶榛正轻轻地舞动着身肢,朵朵闪烁的光点便在树荫下悠闲地晃动。

自己是怎么了?桑柠懊恼地责问自己。难得见到他,难得和他有机会这么接近,怎么反而不开心了?在那一刻她方才有点明白--只要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她,无论和他距离有多么近,也是咫尺天涯。

她模糊地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那辆白色的小轿车慢慢从一侧开了过来,驶到她面前停下了。直到汽车嘟嘟地叫了两声,她才如梦方醒地回过神来。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亦轩正向她致意。

她连忙慌乱收拾自己毫无掩饰的情绪。车窗缓缓打开,亦轩半探出头来,“你要回去吧,我正好顺路送你一程。”

桑柠又惊喜又疑惑。他不是要去参加舞会吗?这似乎一点也不顺路。但她还是没有勇气拒绝他的好意,感激一笑便上了车。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不会的。”亦轩飞快地回答,“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离开家原来只是为了逃避许静如的查勤。桑柠想起那次酒会,原来他俩都在逃避着对方。尽管当时他“逃避”的是自己,她的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你送完我,又准备去哪里消磨时间呢?”

“到处逛逛吧,天气似乎不错。”

“那我们就去户外运动好了。反正你我都是闲人一个,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好啊,什么地方?”

“花石公园!”

“公园?”亦轩皱着眉头。北京的公园数不胜数,算是哪门子的好地方?

“这可不是一般的公园。”桑柠解释道,“在它修建以前我就发现了这个地方,绿油油的草地,清澈的溪流,完全没有都市的喧嚣,在那片树林里,能听到布谷鸟的轻啼,还能看到薄薄的雾气呢!上学时我和瑷蓁便常常在那里写生,放风筝,划纸船,那里就是我们的后花园。”

亦轩也被她的快乐感染了,“既然你说得这么好,我们就去那个公园!”

汽车在公园门口停下了。刚刚进门,桑柠便欢呼雀跃地吸了口气。他们沿着一条窄窄的小石子路往深处走去,桑柠快乐地在前面走着,亦轩则新奇地抬头欣赏着四围的景致。沿着小径是一排高大古老的树木,葱茏而挺拔,阳光透过细密的树叶洒落到地面,星星点点的一片金黄。更远一点是一片硕大的草地,因为季节变换的缘故小草泛着微黄,在风中轻轻舞动。沿着草地是一条细细的溪流,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淌着。河面上架着一座小小的独木桥,桥头是一丛郁郁葱葱的湘妃竹。他想起苏东坡曾经的话: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见竹子是一种十分有灵性的植物。然而竹子并不适合在北方生长,亦轩平时见到的竹子都又瘦又矮,毫无生气可言,因而见到这丛竹子不禁眼前一亮。

亦轩眯着眼睛向前方望去,前方的桑柠已经向溪边跑去。那摇动的裙脚令他不禁联想到了那生长在竹林里和溪水畔的鸢尾花。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她的跟前。她已经在溪边的草地上坐下,黄色的草末沾了一身。亦轩笑道:“就这么坐下,不怕弄脏了衣服?”但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话音未落已经学着她坐了下来。

“衣服脏了可以洗干净,但随意的心情却找不回来了。”桑柠眯着眼睛回答。亦轩坐下来后,才看到桑柠的身旁躺着一个黑色的小画板,于是惊奇地问:“你带着画板出来了?”

桑柠笑,“每个周末我都来这里画画,这里的景色十分奇特,总能带来源源不断的灵感。”亦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尽管他并不太懂得画这种东西,但那种心中像激光一样迅速而灿烂的激情他却有过体会。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意,是的,在这种地方,连微笑也会情不自禁的。

面前清澈见底的溪水淙淙地流过草丛,阳光洒落到河面泛起一片光华,亦轩拾起一块小小的鹅卵石扔进水里,叮咚一声,水面溅起一朵美丽的水花儿,一层层晕圈儿便向四周散开。他的行为触动了桑柠的记忆,她望着那层层水纹,鼻尖微微翘起,像是在努力感受河水的清凉,神情宁静而缥缈,“小的时候,我很喜欢到河边,坐在桥头看风景,看月亮的倒影被河水揉碎,看渔船上的灯火洒落满河的星光,白鹭湿着红扑扑的脚低低地飞翔,岸边的柳树轻轻地拍打着粼粼的波光……”

“是的,太美了。”亦轩听着她的描绘,感动地说。

桑柠的脸上飘过一丝落寞,“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瑷蓁还在她的身边。

那时,夏惜兰还没有进入她的生活。

那时,她们还没有长大。

长大是一件多么苦恼的事情。桑柠又想起了意大利童话里那个不肯长大的小泰莱莎,那宁愿永远停留在童年的女孩子。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不可避免地长大了。生活是一个会长高的魔盒,当你永远停驻在童年的高度,便望不见后来的世界。

亦轩感受到她的忧伤,安慰道:“美好的东西,只要永远存留在你的心间、你的梦里,就够了。”

桑柠感激地一笑。她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着亦轩,“你说得对!所以我决定不再坐在河岸感伤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还不及这里美景的十分之一呢!”

亦轩笑着跟了上去。

他们沿着河岸走着。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听不到车水马龙的喧闹,只有纯净的天空、宽阔的草地,和高高低低的树木。桑柠走在前面带路,不时与路旁弯腰劳作修剪花枝的园丁热情地招呼攀谈,她显然已经和他们很熟了。

桑柠带着亦轩走上一片满地苍黄的山坡,便停下了。她转过头来向着亦轩快乐地招呼:“快呀快呀!”兴奋愉悦充盈着她的整个身心,她的手飞快地在风中舞动,阳光洒落在她的眉间脸上,亦轩看着她,恍惚看见了山冈上的一道彩虹。

走到山坡,他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山坡的下面是一片蔚蓝色的湖水,宁静的湖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枯黄的苇草在轻风中颤动,两只白鹭在苇草的中央梳理着美丽的羽毛。湖畔是一片整齐的银杏树林,金黄色的银杏树叶散落一地,无限诗情画意。目光越过树林,便是一个矮矮的山谷,谷底长满了金色的野草。

亦轩在北京生长了约三十年,全国各地的名胜风景也游历无数,竟然不知身边有如此美丽的景致。

桑柠站在他身边,笑靥如花,“我十三岁那年就发现了它,并且给这里的每一个景点都起了名字。这个湖灵秀而微小,阳光下金光点点,鱼儿浮出时波光点点,煞是好看,因此叫做点点湖;那边的那个小山谷看似平凡,实则充满了玄机,它两侧的石头向中间突出,形成了一个瓶状,夏天骤雨之后如果阳光充足,地上的水汽浮到空中不能及时出来,便在中间形成一片浓浓的水雾,形状像天上的白云,因此称它落云湾……”

亦轩一脸叹服的样子,“那这片银杏树林呢,这么美,应该也有它的名字吧?”

“它叫寂寞林。名字是瑷蓁取的,这片林子只有银杏而无杂树,到了秋天尤为凄凉感伤,《红楼梦》里有词‘世外仙姝寂寞林’,瑷蓁便用它给这片树林命名。”

说完,两个人都是一阵沉默。突然亦轩抬头问:“你有多久没见到瑷蓁了?”

“一个星期了。她升职后工作更忙,平日也不常见。不过没有关系,或许时间长了,她就会原谅我了。”

她不是“请求”,而只是在“等待”被“原谅”。

“或许,她的心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你的。我相信,你们终会有和好如初的一天。从小到大,我都被一个问题困惑着,家中父母并不亲密,和我们也不甚亲近,朋友虽然不少,但全都只适合热闹,我一直不懂得传说中那些感人至深的世间情感到底是什么样子,直到认识你们。看着你,看着瑷蓁,听着那个远在天堂的帷源的故事,无论是极致的勇敢还是极致的脆弱,都具有一种巨大的张力。尽管帷源令瑷蓁痛苦,瑷蓁又让你担忧,但我还是相信它会有一个喜剧的结局。”

亦轩的目光温柔而深沉,桑柠迅速躲开他的目光,向前小跑几步,弯腰触摸着一株枯黄的植物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说:“呀,这里有一株水晶兰,天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发现它!”她回头看着亦轩,急切地问:“你喜欢水晶兰吗?”

“水晶兰?”亦轩诧异地反问,“那是什么花?”

桑柠微微笑。她早该知道,并不是所有事实都可以和她想象的一样。

亦轩还在问:“水晶兰,名字听着不错,我猜,它一定是你最喜欢的一种花了?”

“不是。”桑柠猛摇着头,“它只是我喜欢的一种花儿,我最喜欢的花是属于自然的,叫蒲公英,又叫丁丁草。我喜欢它那淡淡的清香,黄色的花瓣,到了春深,它又戴上了白色的小帽子,风轻轻一吹,就带着它的孩子飘落到天涯去了。妈妈说那是一种悲伤的植物,可是正因为它如此悲伤,它的爱才这般深沉。”

亦轩看着她,听着她说话,有点呆呆的。如果说瑷蓁让他难以捉摸的是她的情绪,那么桑柠的就是思想。见到桑柠的时候她多半在笑,要不就是腼腆地转头,但是他永远无法揣摩她那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多少种奇怪的想法。那是一份不同于瑷蓁的美丽,简单的、慧黠的,源自天然的。

他们坐在山坡上,目光飘荡在远处。不知为何,他又重新注意起她的画板,想了想,提议道:“你怎么不画画了?难道我的闯入,吓跑了你的灵感?”

桑柠笑了起来,“那我现在开始。”她站起来拍拍尘土,向四周环视,“得选个好的角度。”

亦轩走到她的身后,从她的角度向前望去说:“这片湖面和树林以及背后的天空和白云就很不错,你可以考虑一下。”

桑柠却咬着嘴唇,迟疑着说:“我画过太多这里的景物了,要不你做我的模特,这样我的画才能动起来。”

亦轩按照她的指示,在山坡上坐下,从桑柠的角度,他的身影便融入了那淡泊明净的秋景里。桑柠拿出画笔勾勒线条,目光不时地落到他的身上。亦轩和树林、湖面,以及遥远的天空和白云便逐步落入了她的画板。

她的画笔飞快地在画板上奔跑,灵感像涌泉一样直往外冒。这时,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传入了她的耳际,桑柠停止了手中的画笔。

亦轩却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示意她继续。

桑柠的画笔飞舞得更快了。不一会儿,亦轩便看到了纸面上的自己,头发、眉眼、鼻子、嘴唇以及身后远远近近的风景。

“你把我画得太好了。”他说,“我很惭愧。”

没等桑柠说话,他已经打开了手机。

是瑷蓁打来的。他拨了回去。

“你有事找我?”他问,接着又答道,“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桑柠迅速捕捉到了他那分严肃的神色。

“瑷蓁出了什么事吗?”

他伸手帮她收拾画板说:“我先送你回家。”

亦轩目光注视着前方,“瑷蓁没有事,是工地出事了。”

瑷蓁来电话说,二期商业大楼在建工程中新架的一处横梁倒塌了,几个工人被埋在了里面,伤情不明。

亦轩赶到时,工地外面已经被围观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工地的保安正在努力维持秩序。亦轩认识保安队队长,见他便问:“情况怎么样了?”

保安队队长焦急地说:“外面秩序很乱,急救人员还没来。”

“里面怎样了?”

“下面压了三四个人,有人伤得轻,有人没有声音,不知死活。”

“公司来了些什么人?”

“我认识的只有凌小姐一个,出事不到一刻钟她就赶过来了。”

到了工地现场,亦轩终于明白了大致情况。这栋大楼已经接近封顶,地下层为车库设计,一些施工用的材料放在那里。上午要收工时有几个工人放回一部分材料,突然间就出了事,整个出口都被堵住了。

“我早就说这里有问题,几天前就裂了缝呢……”亦轩听到旁边有工人说。

“那你怎么没有报告?”

“你又不是不知道工头儿那脾气,跟他说他肯定会怪我乌鸦嘴扣工钱……”

亦轩注视着地下层的出口。几块水泥板横挡在出口,上下都只留出不到一人高的距离,机器进不去,人又不敢进去。也没人敢去挪动水泥板,生怕引出连锁反应造成更大灾难。

几个工人弯着腰在门口和里面的工人喊话。瑷蓁站在他们的最前头。

亦轩大步流星走到她身边,“怎么样了?”

瑷蓁抬头看到他,指着出口忧心忡忡地说:“里面有人受伤了,专业救援人员十分钟以后才能到!”

亦轩转脸问旁边一个喊话的工人:“他们怎么样了?”

工人说:“其他几个人只是有擦伤,但是我的同乡被水泥板砸到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别着急。”亦轩伸手去安慰他,“救援人员一到,马上救他们出来。”

那工人却一把推开他的手说:“能不着急吗?人命关天呢!你们当然说得轻松了,发财的是你们坐办公室的,受苦的是我们卖力气的!我老乡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他要是出了事,就绝了一家人的生路!”

瑷蓁正要说话,亦轩摇摇头,示意她什么都别说了。

“你很担心?”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瑷蓁点点头,把脸蒙在手心里,“我不想看到任何人死去。”

救援车呼啸而至,大家纷纷像看到救星一样站立起来。救援队员跳下车便跑步过来。

“距离出事多长时间了?”领头的小队长问。

瑷蓁连忙答道:“快四十分钟了。”

“多少人在里面?”

“四个。”

救援队员合计了一番,便七手八脚地展开行动。

亦轩走过来拍拍瑷蓁的肩,“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他指了指五米外的一个平台,“到那里去吧。站在这里帮不上忙,反而碍着他们。”

瑷蓁的脸色很差,她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到平台上去了。

救援工作比想象中的难度大,垮塌下来的部分整好卡在门口,而一个工人又正好压在里面,机械也不能妄动。经过了二十分钟才刚刚理出了一点头绪,而里面被压的人一直在流血,状况十分危险。

瑷蓁和亦轩听到他们的喊话,立刻飞奔到门洞口去。

“怎么样?很麻烦吗?”瑷蓁紧张地问救援人员。

救援人员说:“最快的办法是把这块水泥板撬开,但是它和其他连接在一起,我们又搞不清楚里面的人的位置,说不好就会掉下去砸到里面的人,所以现在我们只能慢慢地从旁边挖洞,最快也要半个小时才可以连通。”

“这怎么行?”瑷蓁忙摇头,“里面的人,恐怕二十分钟都支撑不住了。”

“这我们也没办法。”救援人员说,“我们必须为他们的生命安全着想,否则太冒险了。”

亦轩和瑷蓁对望一眼,无可奈何。见瑷蓁脸色苍白,他擒住她的手,扶她到一边坐下,随即走到洞口,对里面喊道:“里面的兄弟们,大家听好了,我是长河集团的项目负责人林亦轩,出了这样的事故深感惭愧和抱歉!我们的抢救工作正在努力进行,请大家一定要支持住!救护车正在外面等,很快洞就会打通,大家就可以出来了!现在洞口随时可能还会坍塌,千万别走近!”

里面有人在应和,有人在喊:“我们听到了,你们可别骗我们!我们这里有人在流血,快不行了!”

约过了二十分钟,有救援人员说:“打通了!”瑷蓁和亦轩喜出望外地过去。陆续有工人从里面爬出来,他们的身上全是尘土,衣服和脸都被刮破了。

第三个人被拉出来后,一脸焦虑,“怎么办,韩师傅还在里头,他的腿受了伤动不了,一直在流血,快不行了!”

瑷蓁转向救援人员,“离彻底打通还有多长时间?”

救援人员疲惫地擦一把汗,“大概……还要四十分钟。”

“四十分钟?”瑷蓁一把抓住他,“他怎么可能再支持四十分钟!”

救援人员无可奈何,“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亦轩拉开她的手,“瑷蓁,别激动,这样会妨碍他们工作!”

瑷蓁一把甩开他的手,摇着头说:“一个在不停地流着血的人,四十分钟对他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亦轩一阵沉默后,走到墙边,对着里面喊:“韩师傅,你还好吗?”

里面传来了虚弱的声音,“我……我快不行了。”

亦轩说:“你千万不能睡着啊,你的妻子在家等你回去,你的孩子还在等你供他们上学……”

“我的女儿……”

瑷蓁一把推开亦轩,急切地说:“对,你的女儿,你要是现在睡着了,你知道她会有多么难过,她的整颗心都会破碎,她再不会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女生,她再也不会快乐……”

“我……”

这是里面发出的最后一声声音。

救援工作全面开始了,出于安全考虑,几个救援人员过来拉亦轩和瑷蓁离开。瑷蓁坚决地推开了他们的手,“我一定要留下来和韩师傅说话。要是有人陪着他说话,他就一定能撑下来。”

亦轩原本顺从地跟着救援队员,一听这话,他停了下来,把胳膊抽了出来,慢慢走到瑷蓁的旁边。

瑷蓁伏在墙上,“韩师傅,我知道你累了,你不用说话,你听我说话,我在这里等你,陪着你,一步也不会离开。如果这石板塌下来,我也在外头帮你撑着、扛着。你要是疼了难受了,就叫我一声,我就在外面应着你。你不能让你的孩子变成孤儿,你知道孤儿的日子多辛苦吗?你的女儿现在在家门口等你,呼唤着你……”

周围响起机器开动轰隆隆的声音,石块碎开,空气中一片烟尘。见情况变得越来越危险,亦轩蹲下身去劝瑷蓁:“赶紧离开这里,这里太危险了,在这个工程上,我是你的上司,我现在就命令你离开,我来替你和韩师傅喊话!”

瑷蓁仍旧坚决地拒绝了他,“只有我懂他的心,何况我孤家寡人,无牵无挂,要是出了事,倒正好可以去见帷源了!”

“谁说你是孤家寡人?”亦轩一把从身后抱住她,大声吼道,“桑柠牵挂着你,还有我,你也是我的牵挂!”

话说着,一阵土石飞了过来。这次再不是烟尘,而是鸡蛋大的碎石块。亦轩不由分说地俯身扑在了瑷蓁的身上,牢牢地护住她的头,任石块和土块像雨点一样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救援人员转身说:“打开了,打开了!”接着便有几个戴着钢盔的人跑进洞里,担架过来了,韩师傅被抬了出来,救护车呼啸而去。

亦轩慢慢抖落身上的碎石和尘土,顾不上自己疼得钻心的腿,连忙呼唤着瑷蓁的名字。瑷蓁缓缓抬起头,她的额头被碎石划破了,殷红的血迹顺着眉心和眼睛淌过她带着笑容的脸颊。

第二天是周末。桑柠从梦中醒来,揉了揉小流浪狗波儿卷卷的毛发,洗漱、整理完毕,决定去一趟“爸爸的家”看看爸爸,这种阴沉的天气,他又该开始忍受风湿的折磨了。

对对错错都先不理会了,她只是想看他是否安好。如果不是,她会心痛会难过,如果是,她又该跳回那个“怨”的领地里来。

坐在出租车上,桑柠还是有些矛盾。不知为何,这次她脑海中闪现的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夏惜兰的影像。许多年前,当她还是爸爸秘书的时候,每次在走廊上见到桑柠,她总会一脸笑容地蹲下来,用手捏着她粉嘟嘟的小脸说:“柠柠长得真像你爸爸,长大后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儿!”尽管那时桑柠不到十岁,对于“漂亮”、“可爱”没有那么敏感的虚荣,但这位阿姨却是很令她喜欢的,可是后来……她不仅失去了她,还“失去”了爸爸。

她刚刚下车便看见了桑健雄,几个月不见,他和以前一样,魁梧的身材,浓浓的眉毛,不同的是,他的头发已经夹杂着细细密密的白发,精神似乎大不如从前了。见到桑柠,他脸上的焦灼立刻被欢乐取代,兴奋地喊了声:“柠柠!”

“爸爸。”桑柠站在他面前,淡淡地应道。

“你一定很累了吧?”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中的小包,尽管那里面只装着钱夹和手机,一点不沉。桑柠跟着他,向家中走去。这条路她曾经那么熟悉,此刻走起来却十分陌生。她疑心再过一段时间,她已经不会认得回家的路了。

桑柠跟着桑健雄进门,夏惜兰便带着文昊从楼上走了下来。夏惜兰胖了一些,头发烫成了卷儿,身穿一件深绿色的上衣,眼皮有些浮肿。文昊倒是很久不见了,他已经长高了许多,眼睛像夏惜兰,鼻子却像桑健雄。见到桑柠,他叫了声姐姐,便一溜跑到房里去了。

夏惜兰见到她,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说:“柠柠,好久不来看你爸爸,他可想你了……”说罢又对着厨房尖声叫道:“徐妈!柠柠回来了!你多做点她喜欢的菜!”

其实两个小时前桑健雄便通知徐妈买好菜了,她这么喊只是例行客套,桑柠也听了个明白,便笑了笑说:“费心了。我先回房。”

她快步上楼,进了房间,环视着周围。几个月不住,这房间还是纤尘不染。一架宽敞的雕花铁床,柠檬绿的窗帘低低垂着,床头的小柜上放着一束新鲜的百合花,正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床上整齐地摆放着两套睡衣,一套绿色的,一套紫色的,都是她喜欢的颜色。

“这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桑健雄走进来,探问道,“喜欢吗?”

“喜欢。只是我只住一晚,这太考究了。”

桑健雄听出了她的冷淡,却没有在意,而是说:“我怕你闷,给你找了几本外国小说,你看,有《飘》,有《呼啸山庄》,还有《简·爱》……”

桑柠简单地说:“这些我初中时就都看过了。”

桑健雄又说:“你喜欢画,前段时间有人开画展,我看着不错,便挑了几幅给你。”

桑柠知道他对这些向来没有判断力的,他所谓的看着不错,必定是价格贵的。

“爸爸,我喜欢欣赏画,却不喜欢收藏画。”

“那……好吧……”桑健雄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望说,“你先休息,晚饭时我再叫你。”一边说着,他一边转过身去,慢慢地向外走。

一股恻隐之心在桑柠心中升起,“爸爸!”

“什么事?”桑健雄迅速地转身。

“我们应该利用晚饭前的时间,坐下来聊聊天。”

桑健雄露出喜悦的笑容,“好……好……”

桑健雄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桑柠则斜靠在床头的墙上,正对着他。

“爸爸,你幸福吗?”

桑健雄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是的。如果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讲,安定也是一种幸福的话。”

“那么,你爱她吗?”

桑健雄大笑起来,说:“柠柠,爱情对于一个年近五旬的人而言,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你不相信爱情?”

“不,我相信,并且我也看到过。”桑健雄目光中带着一丝隐约的哀愁,“但是,我也认为爱情只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件行李,有些人会带到最后,有些人中途就丢弃了,但无论哪种,都必须明白,爱情并不能带给一个人完全的幸福感觉,两个人之间琐碎的、脆弱的关系很多,更多的时候,它们不是靠一句我爱你就可以维系的。”

“那么,妈妈就是你中途丢弃的那件行李吗?”

“不。”桑健雄激动地摇头,“我从来没有想要丢弃你妈妈,我放弃的是对她的爱情。你还年轻不能了解,爱情和婚姻不是那么绝对的一致,没有任何激情的东西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婚姻是个奇怪的东西,平淡的生活会让人消磨掉恋爱的斗志,可能让你的所爱变得不再光彩照人,也可能让你并不在意的人变得那么让你依恋。”

“比如你和妈妈?又比如你和夏阿姨?”

“是的。”桑健雄点头,“你妈妈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人,可是她就像那身华贵的衣裳,每个人都会向往,却不是每个人穿着都会合身……”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比方不太恰当,便转口说:“柠柠,没有人可以包办一个人的全部幸福。你应该试图让自己更轻松一些,逛街,购物,交男朋友……而不是总是如此心事重重。”

他为她所设计的,是一种没有思想,只有欲望的生活。桑柠凝神望着他说:“爸爸,你很自私。”

“是的,我确实很自私。”桑健雄似乎并不为之难过,他伸手握着她的,恳切地说,“但是,你要相信,无论在任何时候,爸爸永远那么爱你,如果有必要的话,爸爸愿意放弃一切,只为让你幸福快乐!爱情或许是一朵玫瑰花,会退色,会凋零,但父母之爱却是一棵常青树,永远为你挡风避雨,直到他们死去,他们的灵魂仍在天上看着你们……人生聚散无常,没有人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所以你只有带着他们给你的爱,好好地活着!”

这次发生在父女之间的谈心是他们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接下来的时间,她和他们共进晚餐,脑子里却始终回荡着下午他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