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凝视车流,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的倒影,他失笑——他竟在上班的途中,像那些恋爱中的男女想念起某个人。
他有这么寂寞吗?
是啊,怎么可能不寂寞?他胸膛,像已经干枯的湖泊,很久没让人偎在上面。他的心,像空洞的窟窿,冷风彷彿能轻易吹透,而他常常连外套都忘了穿,也不戴御寒的衣帽或围巾,有点自虐地常在冷风里走着,象是要惩罚自己。还是,其实内心里,厌世的那一块,即使看了很久的心理医师,仍然没有驱离。
隐藏在杜谨明相貌堂堂、西装革履,那一丝不苟的商务菁英身后,他的阴暗面一直存在着。
几年了?他拒绝爱情,忙于接管父亲的事业,他不再想象如普通人那样地过生活——每天上下班后,和朋友泡在餐厅或小吃店骂老板聊同事间的是非,周末就和情人约会,一起打拚,计划未来几时结婚,几时买房子,几时生儿育女,几时该去见双方家长,买什么礼物过去……
这些,早早远离了杜谨明的生活。
他像关在无形的囚笼里,拒绝与人熟稔,拒绝和人有感情上的联系。他像爱鸟人士那样观赏汪树樱的生活,而其实像鸟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的人是自己。
他叹息。
怎么了?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心情混乱。难道今年冬天真的太长、太冷,让他太寂寞了?
他开始有一点厌倦了,这种生活,这样的自己。
高耸在市中心,气派豪华的精英商务旅馆外,一群穿西装套装的高阶主管们,安静等候着总裁杜谨明到来。座车驶进,总裁到了,他们鞠躬迎接。
杜谨明走进旅馆,吴秘书小跑步跟着,摊着记事本随时记录总裁的指示,大家跟着总裁巡视饭店。一周有两天,主管们要跟老板一楼一楼的巡视,通常二十楼走完,他们已气喘如牛,腿软无力,可是杜谨明仍面不改色,很有精神地交代部属事情。他维持慢跑的习惯,闲时还会去道馆打自由搏击,他活力充沛,但累坏下属。
巡视完,大家走进会议室,开始晨间会议。
林甄恩跟企划组组长报告农历年前的宣传活动。她从方才杜谨明下车起,视线就一路追着杜谨明挺拔的背影。对于今天的报告,她做了万全的准备,期待好好表现以获得杜谨明的赞美。
她神采飞扬地叙述:“我跟企划组都准备好了,我们打算邀请国际知名的管理大师过来办演讲,反馈老顾客们,讲师名单——”
白胖胖的企划组长赶紧将名单呈到杜谨明面前。
林甄恩笑道:“会来我们这儿住的顶级商务人士,对这方面的演讲一定会很喜欢,还可以顺便进修——”
“林甄恩,”杜谨明推开企划书。“重想一个,后天给我新的企划。”
“我……我还没讲完。”
“来这里住的顾客几乎都是为了洽公,工作够累了,还要听演讲?”
“可是——”
“进行这个企划前有没有做过顾客意见调查?”
“可是我邀请的都是很有名的——”
“所以没做过调查就一头热地和企划组做这种没用的企划?”
杜谨明询问的看着大家。“接下来换谁报告?”
林甄恩凛着脸,她的企划瞬间阵亡。现在,大家不敢吭声。
门被推开,杜绯燕拎着一篮香喷喷的蛋糕,笑嘻嘻地走进来。
“哈囉,听说你们在开会,我买了刚出炉的蛋糕,来来来,分着吃,都还没吃早餐吧?咖啡呢?”她拍拍手,朝助理交代:“去准备一大壶热呼呼的咖啡,吃蛋糕一定要配咖啡才行。”
一见到杜绯燕,大家心情大好,纷纷向她打招呼。过去有一长段时间,杜绯燕担任总裁,那真是让人怀念的日子,虽然业绩没有现在那么耀眼,可是工作气氛非常好。杜绯燕曾是画家,艺术家个性,热情豪爽,不像她的姪子杜谨明,阴郁难相处,让人很有压力。
杜绯燕发现林甄恩脸色很差。“唉呦,我们漂亮的甄恩是不是又挨骂了,脸色这么难看?”杜绯燕瞪着杜谨明。“你又骂人了?”
“没事啦,姑姑,我们在讨论公事。”林甄恩解释。
杜谨明走过来,低声问姑姑:“怎么突然过来?有什么事?”
“喔,也没有啦,就是在家里很闷,过来转转。你们继续开会啊,不用管我,继续。”她笑咪咪坐下,问他:“接下来换谁挨骂?”
噗。大家低头偷笑。
杜谨明瞪姑姑一眼。“早上的药呢?吃了没?医生交代——”
“有吃有吃,唉,别管我,去开会。”
杜谨明回座位坐下。这次他从右侧一叠档案,抽出最厚的那份,丢在桌上,看着人事经理郭兰芳。
“郭经理,这次换妳负责我们员工的尾牙。”
“是。”
“这是妳的活动企划书?”
“是。”
杜谨明拿起企划书。“重得可以当砖头。”
“呃……因为我很认真写得很详细,方便您了解——”
“我不需要连高经理不吃牛肉、王组长不吃辣这种事都知道,更不需要连房务部的员工喜欢抽到什么奖品都要了解。重做,把这本浪费纸张的厚档案浓缩成三页,明天给我。”
“是。”郭经理掉眼泪,她还以为这么认真会被夸奖说。
“噗——”姑姑忍不住笑出来,看姪子疾言厉色地教训下属,忍不住想着早上他跟汪老板调情的口吻,实在太分裂了这家伙。
杜谨明看姑姑窃笑着,大家也莫名地看着杜绯燕。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杜绯燕挥挥手。“我忽然想到一件很好笑的事,你们继续,哈哈哈哈……”
“姑姑?!”杜谨明生气了。
“对不起,我不笑了,继续吧。”
接着倒霉的是信息室主任。
杜谨明检视报告。“礼拜一6房网络故障?”
“是,我们只花一小时就排除故障,因为——”
“只花一小时?一小时可以交涉多少张商务订单?你知道对来洽公的房客,网络是多重要的联络管道?你竟然以一小时修复沾沾自喜,这种心态不能原谅——”
“噗——”又,姑姑又疯狂大笑起来。
唉,没办法,看杜谨明讲不能原谅,又想到同一张嘴又说什么巧克力催情要不要跟我试试的,天啊,太好笑了这家伙。
这次杜谨明再也不能忍受了,他拉姑姑去隔壁办公室讲话。
杜谨明问:“到底怎么回事?”
杜绯燕看他严肃的模样,又噗地大笑。
“姑姑?!”
“谨明啊,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是跟女人有关的事,绝对不可以跟姑姑说谎喔。”杜绯燕笑望着他。“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
杜谨明怔住,保持沈默,但脑子闪过汪树樱的面容。
“怎么不说话?”她笑容加深,眼里闪着幽默的光。
杜谨明沈默,但杜绯燕已有了答案。她待他如子,视如己出,相处多年,够读出他所有的细微表情。
“妳知道我忙到没时间经营感情。”最后,他这样说。
“不要拿没时间当借口,你是因为——”
“现在要检讨我的私事吗?”他脸色一凛,不高兴了。
“姑姑担心你,你到现在还不能放过自己吗?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那时你只是个高中生,有什么错?你爸——”
离题了,杜谨明问:“姑姑刚刚在笑什么?”
“喔,我是看你骂人骂得那么理直气壮,一点面子都不给人家。我在想,你要是用这种态度过日子,将来要是有喜欢的人,她要怎么跟你生活?”
“幸好我没喜欢的女生。”是吗?讲归讲,怎么有点心虚?脑子又闪过汪树樱的面容。
“没喜欢的人值得庆幸吗?”
“很值得庆幸。”杜谨明走向玻璃帷幕,凝视阴灰的天空。“非常、非常——值得庆幸。”
他太明了被喜欢的人摆布利用的后果,因为爱上某人,于是变成可笑的傀儡,像小丑一样为了让那个人欢喜,丑态百出,献尽法宝。结果得到什么?不被对方爱上还算好的,最怕是这份心意被对方利用了还无知无觉,狠狠剥掉一层皮了才惊觉自己犯傻出丑。一开始都只是单纯的喜欢上某人而已,而爱情的影响力与破坏力教杜谨明惊恐,他不会再卷入爱情漩涡里,让自己被淹没。
“我看你要再换个心理医生,这次我要医生把焦点全放在治疗你对爱情偏颇的看法。”杜绯燕叹息,照这样下去就算杜谨明有喜欢的人,他也不会维系。
“姑姑不要管我了,妳把身体照顾好我就高兴了。”
“我只要看到你开心,我也会跟着开心,可是你大部分时间都这样——”杜绯燕皱眉瘪嘴一副愁苦样。
杜谨明笑了。“哪有那么夸张,总之不管姑姑做什么,姑姑开心就好。”
“真的?随便姑姑做什么只要我开心都可以?你不会计较喔?不会跟我生气喔。”这倒好,派人跟踪、窃听,这些她都不必内疚了。
“妳明知道我唯一会怕的人就是姑姑,姑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只要好好活着,我都不会气,我保证。”
因为姑姑待他恩重如山,当年没有姑姑的话,精英商旅早消失了,甭提有全国第一商旅的称号。高三时,父亲因故脑溢血重病,姑姑放弃画家生涯转入商场,拯救父亲的事业,说服不安的股东,也顽强地对付想趁势并吞精英的野心人士。直到他能力俱足,可以独当一面,姑姑毫不恋栈地交还经营权,没有任何条件或利益上的要求。
“本来就是你爸的事业,姑姑只是代理而已。”
当时姑姑是这样说的。姑姑品行高尚,有肩膀有担当,做人潇洒,是他最重视的亲人。如今得了肝癌,身染重病,常回医院复诊,这是杜谨明如今最担心的事。
杜绯燕忽然没有声音,杜谨明转头看,姑姑竟然靠着沙发就睡了。染病后,姑姑体力大不如前,常昏睡。睡太熟时,杜谨明看见了会很紧张,确认她还有在呼吸,他才会松口气。
杜谨明脱下外套,盖在姑姑身上。每每看见原本娇艳美丽的姑姑,现在脸色蜡黄,容貌枯瘦的病容,杜谨明就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