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四点。
精英商旅,杜谨明的办公室里,部门主管正在做一周简报,他们一共五人,站在总裁的办公桌旁,以前是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地报告事项,同时也等着挨骂,可是今天——杜先生竟然颇为激情,他本来坐在椅子上,现在变成蹲在椅子上了,他双手焦虑地跟一团灰色毛线奋战。
当干部在报告时,他也瞪着毛线,忙着碎碎唸不停——
干部甲:“关于除夕夜旅馆的庆祝活动,我们做了以下几个规划……”
“可恶,明明是这样啊,怎么越打越窄?马的——”杜谨明说。
干部乙:“总裁,明年新员工招募计划已经拟好内容,我们预计招募——”
“搞什么!”杜谨明暴怒,瞪住正在发言的人事经理。“你等我一下,我先打个电话。”他抓起电话直拨。“老师!我照妳教的打了整个晚上,可是我怎么越打越窄?……漏针?等等,我看一下——”赶快寻觅织好的部分……X!杜谨明揪住头发哀嚎。
他拿起电话筒。“是有漏了一针,现在怎么办?什么?拆掉?妳叫我拆掉重来?一……一定要拆掉?”杜谨明嘴角抽搐。“我知道了。”挂上电话,他将麻花针丢桌上。“我快疯了——唉!”
我们也快疯了。干部们呆愣地看着老板。打毛线?这怎么可能是他们冷酷严峻不苟言笑的杜总裁会干的事?是幻觉吗?
“请问——”吴秘书斗胆上前关切。“您还好吗?”
很不好!揪着头、瞪着毛线团的杜谨明回过神,看见干部们不安的表情,唉,出丑了。
“你们全做得很好,就照你们的计划,去忙吧。”他头一回肯定干部的报告,但是干部们比过去更惊恐地逃离,他们惴惴不安地在门外走道讨论起来——
“是总裁的更年期提早到吗?听说更年期会让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男人。”
“没错,总裁是工作狂,长期下来终于身体出状况,神经好像也有点问题。”
“打毛线?太反常了吧?”某位干部用报告书搧着脸,颇怡然自得。“你们真是命贱,我啊,我才不管老板神经正不正常,我情愿他一直打毛线,只要不骂我就行了,反正薪水也没少啊……”
也对,最后他们得出共识,织毛线,真是很好的活动啊!
杜谨明蹲在椅子上,托着脸,对着纠缠成团的编织成绩发呆。不知不觉,他也学会汪树樱的怪习惯。这是太喜欢她的后遗症吗?还以为打条围巾没什么难的,他连复杂的财报数据都会看,一条围巾算什么,哈!
好想哭……
杜谨明垂头,叹息。那女人傻乎乎的,怎么偏偏会织这么复杂的东西?她脑袋是什么做的?现在不敢看不起汪树樱了。果然人各有志,她的志也不可小觑也。
昨晚他忙了彻夜,结果全白搭了,杜谨明渐渐感觉到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他哀怨地拾回织了五行的围巾,含着泪拆除,重新再来——
他沮丧地拿起麻花针,从头编织。他诸事不理,认认真真重织,终于追回五行进度,落地窗外从白昼转为黑夜,好不容易突破到第八行时,他拿出汪树樱那一条围巾,兴奋地比对——
等一下、等一下!杜谨明跳下椅子,往后倒退好几步。不可能,神不会这样打击他,这种残酷的事不可能发生,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天下间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很明显地,他打的花样跟汪树樱打的有出入。汪树樱的织纹平整美丽,他的织纹凹凸混乱,这是怎么回事?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神秘不可告人的变化?
杜谨明冷汗直淌,如果再叫他拆掉重织,他会发疯,他真的会。
杜谨明颤抖着再度拿起电话——
“老师——”快哭了杜谨明。
一小时后——
陈奶奶让司机接到精英商务旅馆的总裁办公室。如今,杜谨明再也顾不得身分曝光会被笑的问题,他信心受到严重打击,他焦虑,濒临崩盘边缘,他的暴躁蓄势待发,他的心脏已然承受不住,而他的自信正在急速龟裂——
老奶奶检视他的织法。“唉呦,所以你织的时候力气要平均嘛,施力不好才会这样,还有这里,这里你打错了,所以花样全错了。喏,我重打一遍给你看,这些啊都不行,拆掉重来,看清楚了喔,这样穿过去……从这边绕两圈,这样……然后这样再这样……跟着你要这样跟这样,最后再这样和这样,然后……”
杜谨明两眼呆滞,靠北到死。
看着那坨失败的半成品,他自暴自弃。“算了,不可能的,我不玩了。”
“唉呦——你看你都快哭出来了……好,不弄不弄喔,这本来就很难的嘛,不要难过喔,秀秀,秀秀。”
真滑稽,他竟被老奶奶搂着安慰,而他也真没骨气,还真靠着老奶奶肩头,眼眶湿润,万念俱灰,只想痛哭。
汪树樱是什么咖,可恶,不玩了,他疯了才这样折磨自己。
浑然不知杜谨明水深火热中的汪树樱,正带着二手商估价。
大叔嚼着槟榔,看完店内的生财器具。“这些全部,我给妳两千,不能再多,我当帮妳清垃圾喔。”
“什么?!你看看这个巧克力专用的壶,这个买的时候一个就要两千欸,这边总共有十五个,再加上那边的瓷器,最少最少也要五千吧?什么垃圾,我都保存得很好呢——”
“小姐,妳搞不清楚状况喔,现在经济不景气倒店的多得是,我肯收还算给妳面子咧。”
“欸,我不是倒店,我是——”
“结束营业不就是倒店?面对现实吧!我走了,考虑好了再给我电话,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二手商走了。
汪树樱眼眶湿润,心情沮丧。她故意让管娇娇提早下班,就是怕哭起来的时候被外人看见。这里面每件东西都是她的宝贝呢,有着当初购买它们时的种种历史记忆,什么垃圾,厚,心酸。
“树樱——”大嫂王淑娜推门进来。
汪树樱赶紧抹去眼泪,笑着说:“大嫂来了啊。”
那天吵架后,汪树樱跟大嫂就没见过面,也还没跟大嫂讲店面的事,倒是哥跟爸妈打了几通电话来关心她。现在大嫂突然跑来,汪树樱忐忑着,该不会又要来骂她了吧?
“要喝什么吗?”汪树樱问。
“给我水就好,妳坐,我们聊聊。怎么都没人啊?”王淑娜坐下,环顾四周。“这里晚上生意都这么差吗?”
“不是啦,我让店长先回去,门外挂着休息中啊,而且这里都是做上班族的生意,九点后就没什么人了。”
“噢,是这样啊。”
汪树樱倒水过来,坐下,不安地看着大嫂。
王淑娜觑着她。“干么一副紧张的样子?我不会吃了妳,我啊是来道歉的。”她拨拨头发,叹气。“妳哥从那天起就跟我冷战,我跟妳爸妈更没话讲,家里气氛糟透了,我不是不明理的人,我知道我那天太冲动,讲了很多不好听的……那个,我跟妳道歉,虽然我讲的都是实话,但应该要修饰,我错了。”
“大嫂……”汪树樱尴尬地笑着。“我没在生气啦。”
“我真心跟妳道歉,我啊,只是一听到爸连退休金都要……算了,讲了又上火,总之媳妇不比女儿,是我把自己想得太伟大。这几天我冷静想想,这不能怪妳,他们就是疼妳,我能怎样?我们和好吧,除夕快到了,总不能吃年夜饭时大家还这么尴尬是不是?如果妳也消气了,就给妳哥打个电话,告诉他我这老婆是多么拉下脸来讨他妹妹高兴的,嗯?”
汪树樱笑了。“大嫂妳真是,每次一急就乱讲话,讲完又道歉,干么这么辛苦嘛?我跟妳说,我想过假如我是妳,我肯定也会很吃味。不过因为我曾经差一点死掉,他们老想弥补我,我压力也很大啊,其实我不需要他们这样的,真的……”
“唉,这是命。”王淑娜叹息。“有时我在想,假如我也忽然重病或出个车祸,他们就会——”
“不要讲这种话!”汪树樱喝叱,脸色骤变。“大嫂怎么能这样想?那种身体的痛妳不会想经历的,所以不要乱讲,到现在只要想到那时的痛我还会发抖,妳觉得我很幸福吗?我都不会痛吗?”
“我知道我知道,妳不要气……我真的知道妳也不容易啦……唉,我就是羡慕妳——不,是嫉妒,妳明明有男朋友,为什么不跟爸妈说?也不让妳哥知道?他们就是因为担心妳自卑不交男朋友,才会——”
“男朋友?”汪树樱惊讶。“我没有男朋友。”
王淑娜微笑,握住汪树樱的手。“不要瞒我了,上次我在附近的超市啊,看过妳跟那个男人很亲密地在买菜……他看起来高大英俊,很有气质,身上的衣服、手上戴的表、脚下的鞋子全是名牌咧。妳大嫂我眼睛麻利得很,明明是有钱又帅的男人有什么好隐瞒的?除非他有老婆,不然为什么不跟家人说?我是因为担心妳有苦衷,所以我忍着不问不说。唉,仔细想想,我还真是很体贴的人,大家都不知道我的用心。”王淑娜叹息。
原来被看见了。汪树樱心惊,幸好大嫂没说,不然不知会引起怎样的风波。
汪树樱慎重道:“那个人不是我男朋友。”
“少骗我了,你们一看就是很亲密的样子,应该已经发展到同居的状态了吧?搞不好都一起过夜了,手牵着手,眼睛不时看着对方笑咪咪的。干么装纯情啊?我最讨厌妳这样了,表面傻乎乎的,结果什么好康都到手了,真是。”
“好,是男朋友,不过已经分手,真的。”这样总信了吧?
“怎么这就分手了咧?唉呦,既然都分手了,更没什么好隐瞒的吧?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分手?感觉条件很好啊,他做什么的?”
“大嫂——”汪树樱面有难色。
“算了算了,如果真的分手应该很伤心,不问就是了。”
“这件事不要跟爸妈——”
“我知道,我不说,我讲话冲动,但这种事我不会乱讲,我说过了我做人还是挺厚道的,大家都不知道我的用心,尤其是妳哥,他要是没有我,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