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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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小说人物的处境

我的小说里的人物,突然遇到了意外。

我安排他出场,我认为太过自然。他不嗜烟酒,他慎于风月。他的工资不高,他几乎把所有的工资全部交给了妻子。他有一个活泼机灵的女儿,有一位慈祥善良的母亲。他的工作不是很累,也不轻松。他长着一张大众化的脸,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英俊也不难看。当灾区需要钱,他会从工资里挤一点汇过去,当街上偶遇可怜的乞丐,他往往会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零钱。他面临诸多诱惑,他小心谨慎,从未犯过大错。他是一位绅士,文质彬彬,儒雅安静。他谦虚好学,家里书架上,塞满从书店里买来的各种各样的书。

他生在我的小说里,他也将死在我的小说里。他知道他生在我的小说里,他也知道他将会死在我的小说里。可是他既不会像楚门那样痛苦,也不会像埃舍尔那样努力探寻假相与真相的交织——他对他的世界无欲无求。一部小说构成他生命中完整的真实的世界,他的世界安静并且美好,真实并且踏实。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他很满足自己的生活,他希望自己在这部小说里度过他安静安稳的一生。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位警察找到了我。他是在小说里找到我的,他请我去小说里最好的酒店消费,然后,他向我提出他的要求。

他说,他得把那个家伙带走。

带他去哪里?我吃了一惊。

带出你的小说。

为什么要带出我的小说?

因为他太美好了。因为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般美好的人。

警察开始数落他的诸多好处,用上太多滥美之辞。他说他不该饿着肚子捐款,更不该从来不曾打过麻将。可是小说里不需要这样的人物,警察说,小说是一座城,一个江湖,一个世界,那里应该是邪恶的,血淋淋的,狡诈并且奸诈。那里危机四伏,刀光剑影,处处充满陷阱……

可是这并不影响他的生活。我说,他照样可以在我的小说里生活得很好。

可是因为他,小说的秩序被改变了。警察说,换句话说就是你的小说世界从此变得索然无趣。还可以这样说,没有阴险与邪恶的小说世界,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谁会感兴趣呢?

谁制定了这样的规则?

读者,当然是读者。警察摊开两手说,然后读者决定了编辑,编辑决定了作家,作家又再一次决定了读者……就是这样……小说不需要美好,美好的东西不应该在小说的世界里存在。所以我必须把他带走,带出你的小说世界……

可是你是警察。他没犯错,你凭什么把他带走?

因为我是道德警察……

那就更不可以了。我说,据我所知,道德警察更应该惩恶扬善。惩恶扬善是什么意思?就是要惩治邪恶,弘扬美好……

可是你忽略了一个事实。警察说,现在我在你的小说里,小说的世界是阴暗的,寒冷的,邪恶的……

可是我并不希望小说世界一片邪恶。我说,并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一位好警察。

我当然是一位好警察。警察说,不过“好”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比如说,是对小说里的老百姓好,还是对读到这篇小说的老百姓好?如果是前者,那么这小说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我和他,甚至你的小说,甚至你本人,都没有存在的必要;而如果是后者,那么,请同意我将他带走。

那天我思虑很久,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不仅仅因为他佩带了足以射杀我的枪支,还因为,必须承认,他的话有些道理。我想他带走我小说里的人物,就等于让我的小说一下子失去两个人物。可是这并不可怕,因为我还可以创造出另外两个人物,仍然有一位好男人,不过却再不会有警察或者道德警察。我会为这个好男人创造出一位善良的父亲,或者为他创造出一位挚交,一位美丽的邻居,一位热心的同事,一位可怜的乞丐,一条听话并且温顺的京巴狗……现在我所创造的绝不是一个人的美好,而是一群人的美好,一个世界的美好……

可是我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弱智。那天,这位好男人找到了我,并请我去小说里最高档的酒店吃饭。他开门见山,他说现在,你必须把我带走,或者,我把你带走……

为什么?我惊愕。

因为太美好了。男人说,因为每个人都认为不可以这样美好。这是小说的世界,小说的世界应该是邪恶的,阴冷的,战战兢兢的,充满危险的。美好的世界太过虚幻,就像童话。而童话里人物普遍的智商,不过相当于三岁孩童……

你在为你的智商担忧吗?

当然不是。男人说,因为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或者说,所有与我有关的人物,你的小说里的所有人物,你的小说里的世界,你的这篇小说,甚至你本人,都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谁对你这样说的?我问他。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将警察送出很远。

每个人都说过。男人笑着说,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父亲,我的挚交,我的邻居,我的同事,街上的乞丐,还有那条漂亮的京巴狗……

你四十八篇 我和我的肉肉

我的肉肉,她是我的情人。

肉肉不难看,也不漂亮。她长着很小的眼睛,她的鼻子是圆的。她有着很宽敞的额头和很粗的眉毛,她的嘴巴不笑正好,一笑就大。夏天时肉肉喜欢穿很短的黑裙,冬天时肉肉也喜欢穿很短的黑裙。夏天和冬天对肉肉来说是一样的,她说反正这个世界如此寒冷。

闲时我喜欢带肉肉去茶馆打麻将。她眉头紧锁,两条眉毛打成死结。肉肉牌技精湛,很少放铳。当然她也很少和牌,理由正是因为她很少放铳。打完麻将我照例带肉肉吃饭,我开起车子,风驰电掣。肉肉说你慢一点儿怪危险的。肉肉说我还想与你长相厮守呢。我问咱们去哪里吃饭?肉肉想了想,说,还去“阿九狗肉”吧。“阿九狗肉”好吃不贵,肉肉总是想方设法替我省钱。

肉肉坐在我的面前,用牙签细细地剔牙。她优雅地用手捂着嘴巴,她是一位有素质的知识女性。然后,肉肉瞅瞅无人注意,偷偷将用过的牙签重新塞进牙签盒,轻轻摇摇,放回桌面。肉肉捂着嘴笑,我却吓唬她说,服务生可看见了。果然,一会儿服务生走到肉肉面前,很是坦诚地说,小姐不用内疚,事实上来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这样做。我看到肉肉皱了眉,然后站起来,喉咙里响着,奔向洗手间。

肉肉非常可爱。非常可爱的肉肉有一个很小的旅行包,旅行包就放在床脚,里面装着肉肉的全部家当。肉肉隔三差五就会抓起她的旅行包夺门而出,她的眼睛里饱含泪水,我却不明白是什么让她如此悲伤。我追肉肉到门口,我说你还会回来吗?肉肉咬牙切齿,再回来我是孙子!然后,几天以后,肉肉重新敲响我的房门。她很认真地说,爷爷,我回来了。我上前拥抱她,饥渴的嘴巴寻着她的双唇,她却一把将我推开。让我先吐了口香糖。她甩甩头发,笑笑说。

有时我心不在焉地问肉肉,跟我结婚好不好?肉肉说,当然不好。我们就各忙自己的事情,几天不来往。有时肉肉心不在焉地问我,把我娶了行不行?我说,当然不行。我们就再一次很多天互不理睬。生活如此这般,我们亲亲热热,打打闹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后来肉肉去了趟南京看望她生病的大学朋友,回来后,神色黯然。问她,你朋友去世了?她说,没有……病情也控制住了。我说可是我看你好像不太开心。她说,朋友得的是乳腺癌,被割掉一只乳房。我说那有什么?她说可是她不再是女人了。我说她不过割掉一只乳房,怎么会不再是女人呢?肉肉不理我,她喃喃着,她不再是女人了,不再是女人了。深夜里,她的眼泪一串一串,打湿我苍白的胸膛。

后来我去了趟北京看望我遭遇意外的大学同窗,回来后,我变得无精打采。肉肉问我,同学没救活?我说,不是……他已经出院了。她说那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我说可是你知道他是怎么受伤的吗?他在街上晨练,被藏獒咬中下体。她问结果呢?我说医生给他做了手术,割了部分,留了部分……他不再是男人了。肉肉说不是还留了部分吗?我说那他也不是男人了。他不再是男人了,不再是男人了。我重复着这句话,将两盒香烟抽得精光。

有时我会很认真地对肉肉说,我们结婚吧!趁我现在还没有被藏獒咬中。肉肉考虑很久,说,我不敢……我不敢破坏现在的美好,以及你的美好。她的话有道理,于是我不再将她纠缠。而有时,肉肉也会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们结婚吧!趁我的乳房还没有长出肿瘤。我考虑很久,说,我不敢……我不敢用美好换取灾难,以及我们的灾难。我的话当然也有道理,肉肉也不再将我纠缠。生活如此这般,男耕女织,风调雨顺,烟酒糖茶,麻将狗肉,我和我的肉肉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可是那天我拥着肉肉,突然发现她长出了眼袋。眼袋那般丑陋,就像悬挂着的苍老的葡萄,标志着一朵青春躯体的永远逝去。我告诉她你长眼袋了,她说我知道。我知道,她说,你的体力也不如从前了。我说我们老了。肉肉说,我们都老了。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听了很多曲子,肉肉的酒杯里,盛满她滴落的泪。

我们老了。所有人都说我们老了。他们劝我们结婚,可是我们不敢。

我和肉肉,其实都是单身。我们相恋二十多年,彼此深爱着对方。只是我们喜欢以情人相称并且仅仅以情人相称——肉肉是我的情人,我是肉肉的情人。生活就是这样,情人这个词,让我们放松,给我们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