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高六七班
3753200000039

第39章 张建华(3)

“锡矿这些年发展是很快的了,贡献也在大幅提升,按我的想法,一步步往前走,一年应比一年好,怎么会这样?”

“各种意外的情况总会不断出现。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急了也没用。”马梅说着,给他沏了一杯梭罗茶,张建华喜欢饭后喝这种茶。

“我还得赶回矿上。”张建华喝了两口茶,起身要走。

马梅熟知张建华这脾性,一说矿上有什么事,拿绳子也拴不住。她拿起电话,帮张建华要了车:“让矿上的吉普来接你一下,天不早了。”

张建华重新坐下,把马梅沏的茶喝了。

张建华赶到矿山时,晚班工人刚从矿井上来。他把小于副矿长、队长、组长叫到饭堂,让炊事员做一盆面条、炒两个菜,给大家当晚餐。他还从办公桌里掏出一瓶黑米酒,给每人倒了一杯。

在矿井里干了大半天活的人们稀里哗啦地吃着,不时“嗞”地喝上一口酒。张建华也盛了半碗面条汤,但他捏着筷子,没喝。

“是这样,有些情况要先通报一下。”张建华放下碗,讲了冶炼厂订合同、县里决定明年增加税收的问题。

工人们听着、看着。张建华知道,这些常年劳累在井下、朴实得像山一样的汉子,一个个养成山一样沉稳的性格了。这种沉稳,不是遇事没想法,而是想问题总是实实在在,没想好不会轻易开口。

“这样吧,下去后把这些情况跟各自班组的工人说一说,听听大家的意见,过两天我们开个会,好好商量一下。”

大家边吃边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看大家没什么说的,张建华吩咐班车司机,将回县城的工人送回去,自己也一同上了车。

第三天下班后,工人们洗过澡,吃过饭,在饭堂参加大会。张建华把宏大冶炼厂订合同、县里增加税收额的情况,重讲了一遍。

小于副矿长起身发言:“看来明年矿砂的价格不能提高,产量不能增加,县里的税收也不能降下来,我们只能靠自身增收节支渡过难关。”他把“增收节支”四个字讲得很重。

小于副矿长是省工业大学冶金系毕业生,在冷水沟锡矿五年,从工人、组长干起来的。这年轻人踏实、能干,张建华多次想过几年自己退休后让他来接班。

肖师傅站起来了:“我不想说大话、说空话,也说不了。这次冶炼厂压低矿砂单价,说明人家完全按市场那一套来干了。我们要渡过这难关,看来也只有自己去找市场。”

肖师傅往常开会很少发言,今天这话一出口,饭堂里一下子议论开了。这不是肖师傅有何出人意料的高见,也不是声音洪亮震人,而是从他口里说出了“市场”这样的名词。这是个一辈子矿井里出矿井里进、朴实得像泥土的老工人呀!

“肖师傅,你往下讲。”张建华鼓励道。

肖师傅接着说:“冶炼厂给的单价低,收购量又少,我们没那么多活干了。可是,我们一有力气,二有技术,三有设备,组织起来找活干,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

饭堂里一阵会心的笑声。

张建华没笑,但觉得脑子好像开了一道窗户:肖师傅的话是粗一些,它指出了找活干的路子。

“我们矿有两台小型挖掘机,盖房子、修公路、筑水坝都用得上。我咨询过一位朋友,要是干得好,一年可挣十来万。”小胡子青工说,他就是挖掘机手。

“我们矿的卡车,除了运矿砂,也可以找点活干。特别是从宏大冶炼厂返回时,如果能拉货,就能出效益。”说这话的是一位老驾驶员。

还有人提出,在县城里开饭馆或米线馆,把富余的人用在这里,可以出一些效益。

……张建华没想到大家发言这样积极、踊跃,心里一阵阵泛热:“大家这些意见,都讲得很实在。说心里话,订合同,特别是县里开会后,我真有些信心不足了。但听了大家的,我这信心又起来了。”

张建华提出,要到外面去找活干,更要在矿山这一块多想办法。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工人们讲了很多意见、建议。张建华和小于副矿长商量,决定先开到这里,待他们将意见、建议归纳整理,形成初步的方案后,再交给大家讨论。这样反复几次,最后形成方案明年照着干。

班车在县城边冷水沟锡矿宿舍旁停下后,工人们下车回家。张建华示意小于副矿长,朝沅河水库走去。

这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钟。沅城这座早起的小城,也是早睡的小城,街灯还亮着,但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二人出了城,上了水库大坝。二人平时配合默契,有事及时商量,夜里一起到这里说事,五六年来还是第一次。

“张矿长,有什么急事吗?”小于副矿长问。

张建华收住步子,从上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小于副矿长。小于副矿长先给张建华点上,又给自己点上。

“我们这些工人,太好了。要不带着大家迈过这个坎,实在太对不起他们了。”张建华动感情了。

小于副矿长也受到了感染,声音比往常高:“我也这样想。张矿长,你就带着我们干吧。”

二人在一条长木椅上坐下,张建华猛抽了几口烟:“工人们讲了很多意见,讲得很实在。搞运输也好,搞挖掘也好,都能搞。但是,这些活都是人家需要才能干,临时干一干可以。冷水沟锡矿的发展,要建立在自己能掌控的基础上。”

“你的意思是……”小于副矿长问。

“我们要立足冷水沟现有的资源,扩大生产。我在想,能不能办个小选厂。”张建华说。

“办小选厂?”小于副矿长一愣。

张建华说:“这么多年了,我们把粗矿一车车运到宏大冶炼厂,经过精选后能进炉子冶炼的不到五分之一。三百多公里呀,五分之四,上百万吨呀,运去的都是废料!要是在冷水沟就能选矿,运出去的都是精矿,那就将提升我们矿的附加值,增加全矿的效益。”

小于副矿长点点头:“全国各地的环保费都在提高,在省城处理矿渣是个成本很高的事。而沅城这几年在扩展到各乡镇的公路,矿渣正是修路的好材料……不过搞小选厂,这资金从哪里来?”

“这个,我想过,由宏大冶炼厂来投资,我们来承办。”

“他们会干吗?”

“会干。由于总产量受限,宏大冶炼厂总体上是吃不饱的。在这里搞选厂,大大减少生产成本,没有什么市场风险,他们为什么不干呢?”张建华满怀信心。

小于副矿长心悦诚服,他提出:“矿长,还有一条路子,我们应该高度重视。”

“什么路子?”

小于副矿长说,近年,选矿、冶炼技术飞速发展。国外许多发达国家、国内上海等地,都从许多过去当废物处理的矿渣中提炼出了稀有金属,有的产值甚至高于主产品。小于副矿长还说,他大学的老师带着一批研究生正在进行这方面的攻关,可以送一部分矿渣请他们化验。

“这是条路子,是条路子,应该马上办这事!冷水沟锡矿清朝时就开采了,有没有其他金属,一直没有化验过,我们的脑子不能被前人的结论罩死了。”张建华说,“你有专门知识,不像我半路出家,路子窄,盲目性大。”

“我有点书本上的知识,一些想法也是从实践中来的。总体把握还要靠你。”小于副矿长说得很诚恳。

张建华他们返回县城时,先前亮着灯光的楼房已经熄灯了。他们谈意尚浓,又站在路边谈开了。

“矿工宿舍,明年还要争取盖。工人越能体谅我们的难处,我们越要为工人把事情办好。”张建华说。

“我也是这个想法。”

二人越说,心贴得越近,越说,信心越足了。

张建华和小于副矿长分头去办这两件事。张建华重返省城宏大冶炼厂,找到了王厂长。

王厂长听完张建华的口头介绍,又看张建华带来的书面材料,脸上露出笑容,最后竟笑出了声音:“老张,选矿,在哪里都要选,在你们那里选,将减少五分之四的运输成本,这是个好想法呀!”

“那、你们来投资,我们来干!”

“我们投资……这六十万的投资预算,只能两家各出一半。”王厂长面有难色,“不瞒你说,我们厂现在运转资金十分困难。”

张建华有些急了:“王厂长,我们冷水沟锡矿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哪能拿出三十万?”

他们谈了半个多小时,这事未能达成一致意见。

张建华说:“这样吧,总的合作意向可以达成,这三十万的问题,请王厂长再考虑考虑,我也回去想想办法。”

“老张,实话跟你说,这六十万,我们不是拿不出来,但我们一家出,中间要生出什么问题,我没法向全厂交待。”王厂工交了底。

“王厂长是信不过我张建华呀!”张建华嘴上这样说,心里想老王这样办,也是有理的,这年头谁能轻易投几十万。

“不是信不过,我们在商言商呀!”王厂长笑了。

张建华回到冷水沟锡矿后,与小于副矿长商量了几次,决定到银行去贷款。没想到沅城银行觉得冷水沟锡矿是个很守信用的单位,很快贷给他们三十万元。这样一来,与宏大冶炼厂合办选厂的合同很快签下,着手建厂了。

一个多月后,小于副矿长老师处传来喜讯,冷水沟锡矿的矿砂中含有镍,品位完全达到提炼要求。老师还告诉小于副矿长,上海可以冶炼镍,正需要镍矿。

张建华让副矿长到省城带上老师的信,赶到上海。十多天后,小于副矿长竟带回上海方面的人,对冷水沟锡矿的含量重新化验,很快签下了提供镍矿砂的合同。

冷水沟锡矿生产、销售的路子一下子打开了。两年下来,如数上缴了利税,还清了三十万的贷款,盖起了三十户的工人宿舍楼,为矿山门诊所添置了药品、设备,与宏大冶炼厂、与上海都订立了长期合作关系。

春节前夕,李书记到了矿上,带来了一面大奖旗,带来了五万元的奖金。他在全矿工人大会上讲话,表扬在张矿长带领下,在全矿同志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为全县作出了巨大贡献。张建华把五万元奖金交给门诊部,让他们更换一台X光机。

三十户工人的住房盖好了,全矿老少都搬到了县城附近,矿区的旧房重新修整后作为工人午间临时休息房。分到新房的小胡子青工结婚了,小两口把张建华、小于副矿长及肖师傅等请去,喝得不亦乐乎。

时间像沅河水一样,缓缓地流淌着;又像矿山上的树木花草,周而复始地变幻着。三年很快过去了。这三年里,冷水沟锡矿每年都被县里评为先进,“生产先进单位”、“纳税先进单位”、“安全先进单位”的奖旗挂满了矿山办公室。

张建华年近五十了,精力还可以,就是不时咳嗽,几次到县医院检查,还有两次到省城出差也检查过,都没有查出问题。

马梅不时关照他劳逸适度、注意营养、增减衣服,也还有些作用。

张建华几次找到县委李书记,介绍小于副矿长的德才表现,提出自己退下来,让小于副矿长接班。

李书记很受感动:“老张,现在遇到好年景,谁都巴之不得多干几年,有的找领导,有的想方设法把档案里的年龄改小。你主动要求退下来,这是高风亮节呀!可是,冷水沟锡矿是沅城工矿企业的领头羊,还要靠你掌舵呀!”

“李书记,小于副矿长年富力强,有知识有经验,有魄力又稳当,人才难得,你可以放心。”

李书记神情肃穆地说:“我不是不相信他,更不是不相信你,现在市场经济波谲云诡呀!上次精锡压价,搞得大家多紧张,要不是你把订单拿下来,后来又想了很多办法,冷水沟锡矿恐怕早就停产了。”

张建华想了想:“这样吧,李书记,我和小于副矿长位置调一调,让他扛旗,我扶助他,干几年试试,行了我就彻底退下来。这期间要出什么问题,你拿我是问。”

李书记依然板着面孔:“老张呀,我在沅城干四五年了,对我帮助最大支持最大的就是你。我干不了几天了,我下台之前你别再提这事,就算你帮我了。这点面子你不会不给吧?”

县委书记这样说话,张建华不好再说什么。

回家后他把情况向马梅讲了,马梅说:“人家不让退,你就再干上几年。不过身体可是不能不注意了。”

深冬的一天,县里通知张建华去开会。他一进县委的会议室,像被电触了一下,这会的架势和三年前增加税收时一模一样:县经委主任、财政局长、税务局长,还有县食品厂经理、茶厂厂长、酒厂厂长都已入座。

张建华刚坐下,书记和县长进来了。李书记目光扫视了一圈,示意县长开讲。

县长站起身,神情凝重:“我不讲,大家也知道我要说什么了。省里决定把沅城省级贫困县的帽子取消,三百万的贫困县财政补贴就取消了,完全取消了。这可又是个三百万的窑窿呀!”

其实县长披露的这个消息,与会人员会前都不知道。会议室里一下子议论开了:“省里这步子也迈得太快了,三年时间就要沅城把两顶贫困帽子都去掉!”“沅城底子薄,哪能这么干?”……张建华脑子像一片空白,又像一下子塞进了太多的东西。

李书记接过话头说:“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摘国家级贫困县帽子造成的财政亏空补上,现在又要摘省贫困县帽子,是太急了……当然,消除贫困县,这是中央的政策……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谈。”

张建华目不转睛地听着李书记的话,一时听不出他的真实意思。

“张矿长,你有什么看法?”李书记指着张建华问。

张建华没想到李书记点自己:“李书记讲得很对,消除贫困县是中央的精神,但对于沅城来说,三年两大步,实在太快了。”

“我是问你有什么具体打算?”

“……具体打算?我刚听到县长、书记讲这事,哪能就有什么具体打算?”

“那就说说你们的基本态度。”

“一听上级的,二听工人的。”张建华回答。

“一听上级的,二听工人的,好,好。”李书记说着,嘴角搐动了一下。

李书记转问其他的与会者,其他人的回答与张建华差不多。

县长接过话来,看来,他与书记认真研究过会议的程序:“今天把大家找来,一是通报一下摘省级贫困县帽子的事,这个刚才我已经通报了,二是县委有些初步的想法,要跟大家讲一讲。下面欢迎李书记讲话。”

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李书记从皮夹子里掏出讲话稿。

李书记讲了当前全国的形势,改革已经到了攻坚阶段,这就是要从体制上解决问题;讲了沅城的形势,要求沅城必须加快发展速度。但沅城的发展遇到了“瓶颈”,这也是体制上的问题。李书记要求大家要用改革的眼光来观察、处理问题,要为沅城的高速发展做贡献。

张建华觉得,李书记的话有些虚,特别是发展的“瓶颈”问题,到底是什么问题没讲清楚嘛!李书记在很多场合讲话都这样,让人拿捏不住,是不是当秘书养成的习惯?但他没有往深里想,人家是书记愿怎样讲就怎样讲你管得了吗?

两个多小时后,散会了。会议好像解决了许多问题,又像什么问题也没解决。

张建华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李书记从身后赶上来,示意跟他走。刚进李书记的办公室,还没坐定,李书记就问:“老张呀,对我会上讲的有什么看法?”

张建华想了想:“这些精神都是很好的。不过,冷水沟锡矿怎么贯彻落实,需要很好地研究。”

“那……你觉得冷水沟锡矿下一步必须解决什么问题?”李书记把提包挂在衣帽架上。

张建华说,一要增加科技含量,以提高产品的附加值,提高效益;二是进一步解决工人生产、生活中的一些问题,充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

“对改制问题有什么想法?”

“什么?改制?”张建华很诧异。

李书记笑了:“老张呀,会上我讲了,改革已经到了攻坚阶段,也就是到了改制阶段。我们的许多问题不从体制上动刀子,已经很难解决了。这可是上级的精神呀!当然,作为沅城来说,还有个如何应对取消省级贫困县帽子的问题,必须把二者结合起来了。”

从这话里,张建华感到李书记会上讲的不是坐而论道,而是要实行了。但他不相信冷水沟锡矿有改制的问题:“李书记,我们冷水沟锡矿是国有企业,还能改成私营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