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高六七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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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张建华(6)

“冷水沟锡矿的工人?你上那儿去了?”马梅把茶端到我面前的茶几上。

“没有,我没去。我告诉他,前几天,当年被买断工龄的冷水沟锡矿的二十几个老工人又到县政府上访,牛县长让我接待。在交谈中,老工人异口同声,要是张矿长带着我们干,既能保证给县里的税收,又能让我们工人有活路……这样的好人,你们就是容不下!这话冲着我,冲着现任的县委、县政府说,显然不合适。但是,对于辛苦了一辈子、蒙受了很多委屈、如今生活无着的工人们,我们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县里准备怎么解决这些工人的问题?”马梅很关心地问。

这是个弄得我焦头烂额的问题,是我到沅城代职碰到的最大难题。干了几十年的老工人,当时给每人发了五千块钱,就什么也不管了。环卫队一直没成立起来,这么小的县城,召了十来个临时工就对付下来了,“二次创业优先考虑”也就没人再提了。这些工人生活无着,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通。在党中央强调执政为民、以人为本、建立和谐社会的今天,更显得不恰当了。但是,十多年过去了,现在锡矿就掌握在私人手里,无论把工人收回去或再给予经济补偿,都不可能。再说,上面也没有解决这类问题的精神。

我找过牟达利。这几年,精锡价格从两万一吨升到了六万一吨,矿砂价格跟着翻了番。牟达利说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机遇,当年订合同时可是冒着很大风险的,这可能是一种回报。讲到解决当年买断工龄工人的问题,牟达利坚持按当年的合同办,并说谁要违法他就上告。我知道,当年的合同是具有法律效应的。牟达利说,如果福利性的,他可以捐助几万元钱。几万元钱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马梅见我不开口,没再问。

“马老师,我听说张矿长身体一直很好,怎么那次……”本来我只想礼节性地拜访,不想谈那些会勾起痛苦回忆的事,可不知怎么就往上说了。

马梅一听,面部搐动了几下,神情呆滞了。

我后悔说出了这事。

过了一阵子,还是她开了口:“林副县长可能不知道,我和他从小学到高中都同班,他是一根直肠子,变不了。矿山被牟达利购买后,我反复劝他,有意见可以找县里提,但不要太急了。可他……他急得晚上做梦都在喊,你们不能这样干,你们不能这样干!”

“张矿长是个好人!”我说。

“林副县长,你和沅城的老书记、老县长熟悉吗?”马梅突然问。

“你指的是李书记他们吧。过去不熟悉,到沅城代职后,州里几次开会,见过面。”我回答。这两位老领导,我到州里开会时拜访过,一位从州人大副主任位上退下来了,一位还任州政协副主席。

马梅嘴唇翕动了几次,还是说了:“取消沅城省级贫困县帽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摇摇头。

“这是老书记、老县长主动提出来的。”马梅说。

他们主动提的?这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有个亲戚在省扶贫办公室工作,看到过县里上送州里,州里又转呈省扶贫办的材料。”马梅说着,转身打开了书柜,拿出了一份复印材料。

我一看,是《关于请求取消沅城县省级贫困县的报告》,翻到最后一页,盖着沅城县人民政府的大印,还有老书记、老县长的签字。

“我亲戚是沅城人,对沅城的情况很了解,觉得县里这样搞不合适,就复印了……他是个年轻人,大学毕业刚分去的,再三叮嘱我,知道就行了,别再说什么,说了也没用。”

我拿起报告复印件,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问:“老张知道这情况吗?”

“我哪能告诉他?要知道了,他会和李书记打起来的……他那牛脾气……”

我到沅城后,不时听到人们议论当年摘掉贫困县帽子的事,包括现任的书记、牛县长对此都有看法,对前任多有微辞,但没人讲过这一情况。

“林副县长,我听很多人讲,听高鸿鹄讲得最多,你是个实在人,所以我才……”

“马梅大姐,你放心吧,我会尽力处理好的。”我把“处理好”几个字说得重重的,实际上底气并不足。

马梅似乎没注意,她一个劲地说:“那就谢谢你了,谢谢你了。”

隔了一会儿,马梅又说:“我也代表老张谢谢你。老张临死前,话已经说不大清楚了,别人听着像在乱喊乱叫,但我听得懂,他是在喊,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工人,不能这样对待工人!”说到这里,马梅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

我想说点其他事,但又说不出口。

“林副县长,那批老工人,还能为他们想想办法吗?”马梅说。

我知道,这也是张建华逝世前不甘心的事,我说:“我、我会尽力。”说着说着,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阵阵地疼痛。〕§§尾声得知我挂职期届满,行将返回省作协,星期天的早晨,高鸿鹄到了我的住处——沅河宾馆三楼尽东头的客房:“林老弟,两年了,关于我们沅城一中高六七班,你看得不少,听得不少了吧!”

“看得不少,听得不少,也想了不少,受益匪浅呀!”我由衷地回答。

高鸿鹄满意地笑了,继而眉宇间搐动了几下:“人老了,就是丢三落四的,就是丢三落四的呀!”

“怎么了,高大哥?”

“有个地方,有种声音,我怎么忘了带你去看去听呢?那是必须看的地方,必须听的声音哟。”高鸿鹄说。

“哪里呀?”

“哪里呀?”高鸿鹄拉住我的右手,就往外走,神神叨叨的,完全是我刚到沅城那天晚上的翻版。不过,两年多的频繁接触,我深感老高虽然年纪大了,说话办事实际是很得体的。我故意显得很服帖的样子,跟在他后面。

但是,当被拉进沅城一中校门时,我不得不挣脱他的手:“高大哥,一中我看得还少呀?不说十次也有八次了。”

“你看得不少,是看得不少。但你那是副县长检查工作来看的,你那是省城客人观光来看的。我今天要你……”高鸿鹄说着,把我拉到一幢小楼前。

其实,这幢小楼仅只中间部位是两层的,两边都是平房,说是平房也未必不可,在新建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面前,显得矮小且寒酸。

高鸿鹄把我往二楼上拉。听着他那沉重的脚步声,我忽然想到,这应该是沅城一中“文革”前的校长室、“文革”中的工作组办公室。

到了二楼楼梯顶,一看是虚掩的,竟没锁门。高鸿鹄轻轻地推开门,两张课桌拼搭成的办公桌、两把油漆剥落的黄色木椅都布满了厚厚的灰尘,很有点沧桑感。我忽然想起,这应该是司芬向丁浩中反映马湘凡情况的地方。一问,高鸿鹄不住地点头。

他嘴唇不停地翕动,我以为他要说什么,但没说出什么。我们静静地站了十多分钟。

“走吧!”高鸿鹄声音沉重,回身下楼。

我扶着他。高鸿鹄把我往右边带,那里是个两亩的小池塘。八月的垂柳伸出轻柔的纤手,像在舞蹈,又像要掬起一捧清澈的池水,洗洗皎好的面容。水清柳绿,风光秀美,就是池塘太小了。

高鸿鹄见我看北面六层的教学楼四层的学生宿舍,便问:“不协调?”

“是太小了,包括那小楼。”我说。

“这小楼,这水池,是沅城一中的历史。这新教学楼、新学生宿舍,是沅城一中的现实。历史与现实通常是不协调的。这不协调,既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美。”高鸿鹄说。

我想想,点点头。我很高兴,高鸿鹄嘴里说出“美”字,说明他心境好多了。

高鸿鹄有点得寸进尺,颇为夸耀地说:“这小楼,这水池,是我们高六七班活着的同学争取来的。”接着是一段历史回忆。

七八年前,沅城一中要盖教学楼、学生宿舍,准备将小楼撤掉,将池塘填平。

高鸿鹄最先得到消息,很快通知了各地的高六七班同学。四十一人签名的信交给校长,交给县长,说小楼、池塘是沅城一中的历史见证,历史应该得到尊重。信的后面还写着,如果得不到妥善处理,将交给省长。没想到这样牵强附会的理由竟说动了领导。

我猛然想起什么,咦,我们不就身处司芬和崔红真多次交谈的池塘边吗?高鸿鹄连说不错。

我忽然笑起来:“高大哥,你刚才说了,今天要我带着历史的沉重感来看,怎么没请老校长崔红真也来走一趟呢?他来了,这历史的氛围就更浓了。”

高鸿鹄一脸严肃:“这种场合,还能让老崔在场呀……不信?”

我跟着高鸿鹄走过教学楼,绕过学生宿舍,走到学校的最后面。这是教师宿舍,新的一幢宽大畅亮得多,老的一幢低矮窄小得多。

高鸿鹄敲开老楼二单元一楼的门:“段老师,林副县长看您来了!”

昏暗的客厅里,破损了一个角的沙发上,坐着一位老者。他翻动着白眼仁,审视着刚跨进门槛的我们,从那惊诧的神情里,似乎可以读懂他认定来者不善。

“段老师,这是林副县长,来看你了。”高鸿鹄大声地喊着,显然,老者听力不行了。

“你是崔红真吧?”老者沙哑的声音像从地层深处冒出。

“我不是崔红真!我是高鸿鹄!”高鸿鹄把声音拉扯到最大。

白眼仁又翻动了几下,两道凶冷的目光直刺高鸿鹄:“崔红真,我可告诉你,要不和你那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老子划清界线,就别想入团。团的大门不是向你敞开的!”话说得一点咯巴也不打,说着,右手在地上摸索着什么,目光仍死死盯着高鸿鹄。

“快走!”高鸿鹄大喊一声,夺门而逃。

林副县长反应太慢,腰部被一只皮鞋砸中,他忍着疼痛撒开了腿。跑得远离了教师宿舍,见高鸿鹄放慢步子,林副县长才敢放慢步子。

“老高,这就是、这就是你们的段老师呀?”

“是、是……”老高毕竟年岁大了,气喘吁吁,“……真对不起你……你说、你说,能把崔红真带到这里来吗?”

“当然不能。别说年事已高的崔老校长,连我都害怕。”

高鸿鹄一听,哈哈笑了。

我却笑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没人管?”

“有人管,也没人管。”

“此话怎讲?”

高鸿鹄没有马上回答,拉我回到池塘边,讲起段老师的往事。

一九六九年初夏同学下乡后不久,沅城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了,从段保兴老家来了一份揭发材料,说他的家庭出身不是城市贫民,而是小商。县里责成一中去人调查,结论果真如此。县革委会政工组一位负责人到沅城一中,说有的教师多年隐瞒自己真实的家庭出身。红极一时的段老师怎么会这样呢?从此,他不再受到重用。

“这些年,谁没发生裂变?可段老师为什么就不变呢?”高鸿鹄自言自语。

高鸿鹄介绍,段保兴有个儿子,在省城中学教书,曾把他接去。段保兴到了那里,从早到晚满学校走,见人就讲当年他怎么当团总支副书记的。儿媳妇也是同一学校的老师,认为老公公太丢人,死活要丈夫送回沅城,不送回就打离婚。段保兴被送回沅城一中就犯病,见谁都当成崔红真,都是刚才那一番令人心悸的表演,弄得儿子伤透了脑筋。前几年县里办了个敬老院,儿子把他送进去,谁知一进去,就不哭不闹也不打人,只是话不多。但是,两年前段保兴得了个怪病,每周双休日闹着从敬老院回沅城一中住两天,这两天里就是刚才那样子,见谁都当成崔红真,要崔红真和他父亲划清界线。星期一服务员把他接回敬老院,就好多了,不哭不闹不打人。

我忽然觉得,段保兴这样深仇大恨的样子,是不是崔红真做事太那个了,便说:“是不是老崔后来当了几年校长,段老师心里……”

我刚说了半句,高鸿鹄急了:“不是。根本不是。崔红真这方面可是很大气的。”高鸿鹄说,十五年前,崔红真还在校长任上,沅城一中盖了第一幢教师宿舍。按原定的分房标准,已退休三年的段保兴是分不上的。崔红真却上上下下做工作,说段老师在沅城一中干了大半辈子,分了一套给段保兴。有些年轻教师在下面讲,崔校长和段保兴关系不错,硬给了他一套房子,不正之风。

县城小学的高鸿鹄老师听到这说法,跑到一中操场上骂了一顿:崔红真和段保兴关系好?你们不懂就别胡说八道。骂得几个青年教师躲在家里直咂嘴。讲到这里,高鸿鹄哈哈笑起来。

历史有些痕迹是难消除的。

“老高,那马湘凡老师呢?”

“呵,马老师,马老师他……”老高的眼眶里闪出晶亮,他掏出手绢擦了擦。

高鸿鹄告诉我,粉碎“四人帮”后,上级曾想提拔马湘凡当校长,马湘凡说,他年纪大了,不适合做领导工作,就做教学工作吧,还毛遂自荐,担任了高中毕业班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一九八一年,他那个班毕业了,高考升学率竟达百分之六十多,其中考上全国重点大学的五人,这在沅城一中空前绝后。

“马老师一九八一年带的那个班可是你们高六七班的翻版呀!”我说。

“我正要说这话,没想到林老弟说了。”高鸿鹄说着笑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真是个老顽童。

高鸿鹄接着说,一九八二年暑假,马湘凡回长沙老家探亲,这是他一九四九年离家后第二次回去。谁知到长沙后胃疼痛不止,一检查是胃癌晚期。手术是在长沙做的,没下手术台就……他的爱人也是长沙籍的,两年后带着儿子回长沙了。

“马老师的骨灰盒放在离岳麓山不远的一个公墓里,沅城出差的人都要去看看,县里前年派人去看过。”高鸿鹄声调低沉。

“是什么公墓?”我问。

“我、我回家翻翻记事本再告诉你……怎么,你也要去看马老师?”

我点点头:“如果我有机会到长沙出差……”

高鸿鹄看着我,一声长叹:“唉,我们这一代——”

离开沅城的头几天,我逐一登门拜访了高六七班尚健在的各位老同学,也到敬老院拜访了段老师。他显得很平静,还说了一番感谢林副县长关心老教师的话。那天摔皮鞋的事,他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尽管事后有人说是形式主义,我还是那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