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豪客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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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出自老杜的《登高》,这两句诗不仅写出了宇宙时间之永恒、空间之无限,也写出了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和无奈,但不尽长江滚滚来,又往往激起人生命的激情,示范着一种永不停歇的进取精神。

在这里,我用“萧萧”来指代萧红、萧军二人,正因为二人的生命历程跟老杜诗句的内涵何其相似。两人坎坷、不屈而又特立独行的一生将有助于我们从另一个层面了解他们共同的朋友丁玲。本章以丁玲在凄风苦雨中追忆萧红开始,以豪雨中萧军的去世结束,在“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的宏大叙事背景中,再现了风雨飘摇的年代中个人对命运的抉择和抗争。

风雨忆萧红

1942年4月25日,在延安闷湿的窑洞中,丁玲写下了《风雨忆萧红》一文。丁玲写完此文的时候,外面的“风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但她仍固执地以“风雨”为名,自然界风雨虽歇,但人世间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彼时,萧红刚刚离世不过三个月,而距离两人分手之时也不过四年的光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相聚的短暂与快乐,离别的落寞与凄凉,都勾起了丁玲无尽的伤感与感慨。

1938年料峭的初春,丁玲率西北战地服务团来到了山西临汾,在这里她遇到了应李公朴之邀从武汉到临汾去民族革命大学任教的萧红等人。丁玲对萧红的第一印象是“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两人略为相熟之后,丁玲又感觉萧红“说话是自然而真率的”,她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萧红,竟然会那样少于世故。这同时也是萧红留给许多人的直觉,许广平就说萧红“爱笑,无邪的天真,是她的特色”。而萧红对丁玲的印象是“有些英雄的气魄,然而她那笑,那明朗的眼睛,仍然是一个属于女性的柔和”,但同时她又对丁玲“解放的思想和生活”感到吃惊和不习惯。

尽管在许多方面都存在着迥异的特点,但同样的“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使得丁玲和萧红很快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她们整天黏在一起,“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彼此心有灵犀。接着,和萧军分道扬镳的萧红随同“西战团”一道去了西安,在西安她和丁玲共同度过了一个美丽的春天。在这个春天里,她们一起痛饮过,一起度过风雨之夕,把心声互相倾诉。直到写这篇文章时,丁玲仍感叹:“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活得真实、自由、坦荡,这对于1942年的丁玲正在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暴风雨的即将到来,因此在这篇怀念萧红的文章中她用了相当长的篇幅来描述风雨之前那种“阴霾的气压”,以及个人在这种环境中“阴沉和絮聒”的抑郁心情。基于此,她对往昔自由和真实的追忆才显得如此悲怆和情真意切。

在两人亲密接触的这段时光中,丁玲曾屡次力邀萧红去延安,在丁玲眼中,延安是个“可以使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的地方,“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没有接受丁玲的好意,这年4月,她与端木一起返回武汉,继续她的飘泊生涯,此去两人遂成永别。

萧红没有赴延安的原因,现在多数人认为是因为萧军去了延安,萧红为了躲避他故而未成行。直到后来萧红同舒群之间的谈话被披露,才揭开了事情背后的真实原因。

1938年2月,舒群在武汉主办《战地》杂志,萧红常到他那儿去。每一次去,舒群都要像丁玲一样起劲地劝说她去延安。有一次,为了这个问题,两个好友整整争吵了一夜。最后,萧红斩钉截铁地说道,她只愿意做一个无党无派的民主人士。萧红认为自己对政治斗争十分外行,在党派斗争的问题上,她总是同情失败的弱者,她一生始终不渝地崇拜的政治家只有孙中山一人而已,因此,她不想也不愿去延安。这就是萧红,在她的信仰中,内心的真实永远在主义和潮流之上。

文章中,丁玲对自己没有坚决让萧红去延安一事颇为悔恨。但是,当暴风雨降临之后,丁玲还会坚持这样认为吗?

“独行侠”萧军

关于丁玲和萧军的交往故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无疑是1942年10月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上,两人针锋相对的情节。

会上,萧军宣读了他对王实味问题意见的《备忘录》,遭到了周扬、丁玲、刘白羽等人的齐声反驳,萧军舌战群儒,论战从当天晚上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凌晨,无人退席。最后在大会主席吴玉章的调停下,萧军买了他的账,说:“这样吧,我先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错,行不行?那百分之一呢,你们想一想是不是都对呢?”没想到,丁玲却追杀到底:“这百分之一很重要!我们一点也没错,百分之百全是你的错,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没有都没有关系!”萧军一听,火冒三丈:“既然如此,你尽管朋友遍天下,我这‘一毛’也不愿附在‘牛’身上,从今后咱们就拉倒!”说完,拂袖而去。

萧军的女儿称他为文坛独行侠:爱得上去,恨得上去,旗帜鲜明,侠肝义胆,骨头太硬,是豪杰般的猛士。萧军曾就读于军事学校,一身武艺,“他既有习武之人的侠义精神,又始终褒有一颗儿童般天真可爱的心灵。”

这一事件使得我们印象中的萧军和丁玲变成了水火不相容,然而,不久前萧军对丁玲还没有“恨的上去”,而是“爱的上去”。在1940年的日记中,萧军记述了自己和丁玲互诉衷肠的事情,他把自己跟萧红一些隐秘往事告诉了丁玲,并特别嘱咐她不要让别人知道。丁玲也把自己13岁那年与一位军官和一位教员钟情的私密透露给了萧军。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两人一度是无话不说的好友,甚至这种关系一度还逾越了友谊的界限。在这年9月2日的日记中萧军写下了自己对丁玲的内心独白:“我爱你,同情你……但是我不能要你!因为我更爱我的自由。”据说萧军还曾因为丁玲和陈明在一起而吃过醋,并为此醉酒。

但即使没有陈明,萧军和丁玲也绝不可能在一起,两人的个性太强,思想差异太大,这种差异甚至大过萧军与萧红之间。日记中“我更爱我的自由”这样的字眼更是表明了此时萧军对丁玲的看法的转变,一个月后的日记中萧军进一步表白了自己对丁玲的担忧和不满:“她爱她的党,以至于最不屑的党人;一点小自由也捐给了党!”

作为一个把自由看得比生命和爱情更重要的人,萧军坚决反对文艺被政治牵着鼻子走。1951年,丁玲凭借描写土改的作品《太阳照在桑乾河上》获得斯大林文学奖,举国一片欢呼。而她的好友萧军却放出不和谐的声音,他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是一部失败的作品……我很为丁玲感到悲哀,她的艺术感情涸竭了,艺术感觉僵化了,艺术的笔锋无力秃蔽了……她的艺术才能被僵化的政治观念牺牲了!”

再回到前面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上萧丁二人剑拔弩张的局面上,丁玲如此不依不饶地抨击萧军,有人认为是自保(当时丁玲亦在风头浪尖),但我更希望以丁玲的个性,她的举动表面上是攻击萧军,实际上则是为了保护朋友,在那种年代有时候批判就是最好的保护,被自己人批判的结果要比被别有用心的人批判的结果好得多,为此,在“文革”中有些人不得不写信请求朋友狠狠地揭发自己,不要留一点情面,因为批斗得越厉害自己才越有可能一次过关。历史学家范文澜受了中央“文革”组长康生、陈伯达批评后,写信给朋友刘大年,请求他帮忙批判自己,而且:“愈过头愈好,不过头,别人会来补的,那就麻烦了。”

反过来,有时候保护反而会让下一次的伤害更加变本加厉,这一点,就连位高权重的周恩来都感到无可奈何。曾任朱德秘书的孙泱遇难前后,朱德曾经请周恩来出面伸以援手,周恩来苦笑道:“有些人我没有保他,他的日子还好过一些,我保了他,他的日子更难过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这样的话,周恩来在“文革”中不止一次说过。

这样的猜想如果是事实的话,那就再美丽不过了。

但得能为天下雨

关于萧军在“文革”中的遭遇,有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版本,对比起来很有意思,据说这都是来自于萧军本人的回忆。

第一个版本是悲剧版的。1966年8月,红卫兵闯到国家的文化机关对那里的“牛鬼蛇神”动手施暴。几个女红卫兵剪掉了萧军的头发,在他脖子上挂上了“反动文人萧军”、“反革命分子萧军”等几块大黑牌子。包括萧军、老舍在内,共二十九个作家被迫跪在焚书的火堆前,红卫兵们用棍棒和铜头皮带对他们劈头盖脸地乱打。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萧军愤怒之极,一身武艺的他知道自己如果动手反抗,凭他的功夫,可以打倒十几个人。但是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突然看到身边的老舍脸色煞白,额头鲜血直流下来。萧军想到如果他反抗,寡不敌众,他最后会被打死,其他二十八个“牛鬼蛇神”,包括老舍都会跟着他一道殉葬。为了不连累别人,萧军抑制了自己的冲动,忍受了三个多小时的毒打和折磨。

另一个版本是喜剧版的。这段回忆来自于萧军对从维熙的追述,说的是萧军在京郊团河农场劳改时,那里一度成了批斗北京文化人的集中营。相对其他文化人的逆来顺受,桀骜的萧军可就没有那么好惹了,他对红卫兵头头们说:“我活到这把年纪,已经是超期服役了;如果对我进行武斗,我年轻时在讲武堂当过武师,下面的话就用不着我说了,希望你们珍惜自己的青春。”红卫兵听懂了其弦外之音,便在批斗会前与萧军达成默契:不触动萧军的肌体,但他必须低头听从他们的批判。于是在批斗会上,萧军总是半闭合着眼睛,听红卫兵高喊“反动文人萧军”的口号,耳朵虽然受到些刺激,但从没领教过他们的皮带和鞭子的滋味。

不管是哪一个版本,萧军的铮铮铁骨都一览无遗。上海大众书店曾经出版了15万字的《萧军批判》,书的封面画了一头牛,胸胛上被插两柄短矛。牛象征萧军,短矛即是批判。萧军轻蔑地说:“可惜那牛太雄壮,那短矛却显得不济事的样子。”

1988年6月24日,久旱无雨的北京,突然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这一天,文坛的硬汉萧军终于结束了他坎坷而又光辉的一生,在送好友王洛宾的诗中,萧军有:“但得能为天下雨白云缘自一身轻”之句,而今,洒向人间的豪雨,正像他轰轰烈烈的一生。壮哉,萧军!

在1984年3月北京举行的“萧军从事文学创作50年庆祝会”上,丁玲发言称赞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是个不朽的作品,打不倒的!”会后,丁玲听说萧军、聂绀弩、胡风不久前合照了一张相,萧军揶揄道:“哎,就是没你。”丁玲笑道:“是呵,是没我呵,哈哈……你们三个老人照了一张相,将来洗印出来送我一张呵!”萧军立即答应了丁玲的要求。

经过了四十多年的风雨,两位老人相逢一笑,终于又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