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张吹子父子
“他奶奶的,报纸电台天天污辱我们。哪天再来拍照,我先把他们的机子砸烂当废品卖了,再把人打了还踩上一脚,让那些瞎吹的记者们也跟老子一块儿上镜头,露个脸儿。”光头在人群中高声大语,众人笑倒。
“真的?假的?”
“你要不相信,试一下。”
“那好,我马上打电话。就总统,一声令下,那小记马上就来,还嘀嘀哇哇,戏吹戏打地来。”
“日妈妈的怕哟,你说赌多少钱,老子不在乎。没吃过猪肉,还没闻过猪骚吗?”光头红头胀脸,眼冒怒火。
与他抬杠的瘦高个子,象个猴子,挤眉弄眼,掏了手机就打。
旁边的几个妇女,也大声起哄。几个小孩不知就里,只顾在泥地追逐打闹,有时还在人丛中穿来穿去。不远处,一辆货车上,几个赤膊汉子正在不要命地往那货车上堆一捆捆白板子黑料子等废物。那车似乎早已承受不起这无边无尽的废品,一种摇摇欲倒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西晒的阳光穿过灰暗的雾霾,懒懒的照着这条漫无边际的垃圾街。装车的汉子和抬杠闲聊的人群背着阳光仿佛笼罩在一圈浑浊的光晕里。这条永无尽头的所街不久前刚被用拆迁的旧砖砌了一堵断断续续的墙。每家门面房都留下了相同尺寸的门洞进出。说是既美观又可减少噪音。但过了24小时,那各种万能膏药、牛皮癣、搬家、打炮、办证等污七八糟的小广告就层层叠叠地将雪白的水泥墙覆盖完毕。而那如同长城垛口的门洞里依然日夜不息地传出各种噪音和古老的国骂声,一点也不好听。
光头,外号小吹子,手里一赚到钱,就不出门了,不是在赌桌边打溜枪,就是在这条街上晃荡,到处表演他非同一般的祖传口才。
他父亲也光头,外号老吹子。老吹子,在大集体时侍候牛。邻居都说那老头儿一辈子除了会编气死猫(一种竹器)、粪箕子、菜篮子等竹编外,什么都不在行也不在意,那个好吃懒做外加不讲究是全大队都出名的。但这不好的名声丝毫不影响他的乐天心情。哪怕揭不开锅了,他还是照样小酒杯一端,喝起来。这都缘于他有个最忠实的妻子。她会让小孩去村里小店赊半瓶散酒,会让那母鸡及时地在窝里下两蛋,再去屋后竹园里挖两根竹笋,炒上一个乡下最新鲜的土菜,给那个老不死的下酒。几个小孩全部撵到门外树荫下数小鸡或看蚂蚁上树。他的妻子最初想改变,后来被改变了。也成了一个再穷也不哭穷的乐观主义者了。见了邻居总是话声朗朗,没有半点凄荒相。分田了,人家一亩地种得象菜园,他们的一亩地种得象草原。结果还是象原来一样穷。他那老房子一住几十年,屋顶上的麦草都板结得象煤饼了,他也没请人重新翻修一下。每到下雨,屋里就开始摆地摊,锅碗瓢盆齐上阵,接那锈红的千年雨水。虽然如此贫穷,老吹子还是从来不见愁容,不听叹气,无论在哪高腔从不降调,脸上的酒红从不褪色。一喝多了,他就自言自语,“怕什么,粮食关都没饿死我,我已经多赚几十年了。”他还喜欢对邻居宣传说,“这世上没什么好怕的,天塌了有主席在那儿撑着。地泄了,有总理在那堵着。老社员一个,好好唱着过就行了。”邻居们也都知道他性格,也喜欢听他吹牛开玩笑。生产队的广播里播的进行曲,他还会哼唱几段,再配上他的醉步,空旷的稻场上,他跳忠字舞似乎很行云流水,象个蜜蜂。在那些年月里,他吹得最多的是,他祖上八代如何如何有钱有权有头脑。每每这时,当然就有那爱起哄的就说是啊,曾经听人说过你上人骑高头大马,去北平赶考,差点中状元。吹子一听有人配合,就更来劲,就说,要不是钱送错地了,当年状元也就他先人了。为一个状元,他会扯上半日。打谷场上,歇间时,就是吹子表演得意时。他的嘴上功夫,有人说不比张瞎子差,要是说书也是一把好手。他说我才不去卖嘴呢,我的气死猫、黄蟮笼子,哪个渔夫不来买,还不够我全家吃饭。在大集体的漫长出工干活时期,吹子就是田边地头的张瞎子,一次次天花乱坠的胡扯成了社员们自我娱乐的源泉。
老俩口,生了八个小孩,四个女儿与小儿子都幸运地长了黑黑的头发,前三个儿子全部是天然秃。又穷又秃,只能打光棍了。唯有小儿子不仅长头发,还长大脑。与前三个截然不同。上学虽然成绩不好,但斗到初中毕业。跟着邻居出门打工,只讲出力不讲惜力,倒是得到包工头厚待,不仅让当了个小包工头,还给介绍了一个媳妇,总算让老吹子的吹嘘有了更加天然的喜气洋洋。四个女儿也都没有陪妆地简单嫁了。逢年过节,总不忘给老俩口捎点年货给点钱,老俩口总算在行将就木的老年有了点真欢喜。
这三个秃儿子,前两个,在大集体时都干活挣工分了。社员们喊大秃子、二秃子叫顺了,倒忘了老吹子给俩儿子起得大富、大贵这真正的名字。另外,老吹子给三儿子、小儿子分别起名叫大中、大国。为了这名字,老社员们都笑说,别看吹子看上去只会编黄蟮笼子,其实肚里喝了一肚墨水。那起名不亚于老秀才,富贵中国,好气派。那女儿的名字也是四个好字,花红柳绿。又有邻居附会说,你们去看他那茅屋神棚上的永恒大字莺歌燕舞,多好。还有他那又黑又烂都快望亮的门板上年年糊得最多的对联,不是春满人间粮满仓,就是祖国山河一片红,多带劲。
这三个秃子都去兄弟那工地上干过活,吃不了那辛苦,就到处跑。几个兄弟,虽然从小一块长大,但就是说不到一块。互相瞧不起。大哥说两个兄弟不好好斗,两个兄弟就反唇相饥。本就心虚,一听俩兄弟不服,就再不摆哥的谱了。三个秃兄弟也就各奔东西。大哥在金陵,老二在湖州,老三听说去了俄罗斯。其实说是在边境上帮人砍树。大哥就吹说去俄国养大狗熊去了。几年也互相见不了一面。兄弟自然也没话说。
虽然这大秃子跟自家兄弟没话说,但毫不影响他在邻居们中间的天才演讲。
前几天,市里电视台的一个西罗工作室又播放了所街环境卫生的片子。片中人自已说,自己呆的地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连野鸡野狼都不如。理由是那些野物住在山沟里草丛里,至少不用闻那永不熄灭的焚烧塑料的怪味和村子里到处弥漫的粪便味,至少不用听那终年不歇的铁锤声和麻将哗啦声,至少不用天天躲着穿制服的查暂住证和罚款,至少不用一年四季与屋顶上的苍蝇蚊子战斗,至少不用与扫除几十年的牛鬼蛇神一切害人虫捉迷藏,不用吃那塑料大米人造鸡蛋,不用天天夜里自我黑虎掏心自我表演……。
这片子一播,也就播了。所街上没几个人看,人人都在忙着收废品,打麻将,喝小酒,做假货,贩人口,吹大牛,看自己夜色中的吃心表演,没时间看电视台扯淡。
但张小吹看了,这一看就来气。他说,他早就来气了。十几年前就来气了。当初一踏入这洪武皇帝的老窝就生气了。那时,气自己错生了几百年,命运不公,否则赶上那朝代,他也能舞大刀上战马去挣个大帅当当。当时忍了气,就象邻居们一样去了洪武路梦游了一回,捡了半蛇皮袋垃圾回来,换了两馒头、半盒咸水鸭和一瓶金陵干,就着乞丐皇帝的月光自喝自饮了一回。从此就走上了这无本生利的拾荒路。
他说,那金陵干肯定是假酒,否则他不会一醉十几年,忘了生气。这回醒了,要找那片子中小记者算帐。怎么能这样把我们老百姓不当人看呢。把别人不当人看,也行,算了,但当中包括我,不行,还能算了?不行,要揍那小记者,全瞎说。
就在他站在破烂堆里,大光其火,俨然一个人物时。那瘦骨嶙峋的二猴子,就是看不顺眼,又来呛上了。两个人站那你言我语,比******还生动,还原生态。
张小吹见猴子打了半天手机,并没有人来,就更加拉高八度地吹嘘了。
“猴子,快叫记者来啊。我这手也痒脚也痒,屁股也痒了。”
“哈哈,别急,马上就动真格的。实在太痒,兄弟帮你踹几脚,可你要受得了。”说着抬腿就踹。
张小吹正吹得起兴,没防备猴子偷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前一滩泥水。这下恼羞成怒,捧起泥水就往猴子脸上泼。他知道来硬的,打不过猴子。猴子三十多,他四十多。猴子跳得快,但一身新西服还是沾了不少污点。他心疼刚买的衣服,准备去会网友的行头,被弄脏了。刚才本是与吹子开个玩笑,没想到吹子没躲开,自己真的踹倒了他,还惹了一身骚。这心里也毛了。就抬腿再踹。吹子也防备了。躲到一边跳骂猴子不是人不是东西。几个看边戏的妇女一看打起来了,赶快劝架。说本来天天斗把戏玩惯了的,真的恼了,就没意思了,早上不见,晚上见。还是老乡,千万不能打了。几个妇女也真是使出吃奶的劲,自动分工,两个抱了吹子,三个抱了猴子,往两边闪。
就在这时,一辆面包车停下来了。车身上刷了警察俩字。几个便衣跳下来,迅速围了众人。众人也都松了手,肃立。
几个便衣倒很文明。
为什么打架?
没打,只是互相表演斗鸡呢?小吹子反映特快。
哦,没打就算了。那暂停证办了吗?
办了,哪个月都办了。不就是十块钱吗?绝对不少。
那拿出来检验一下。
放在家里呢?
谁让你放家里的。办的时候不都是说了吗,要拳不离口,证不离手的吗?
小老百姓一个,记性不好。这就回家拿。
晚了。就凭你无证人员,抓了。说完,几个便衣象拎小鸡一样把小吹子塞到面包车里了。
那二猴子,刚才还凶神恶煞。这一看,立马蔫了。
那个便衣又来问了。
猴子精,就说马上回家拿,要不与领导们一块去。那便衣们一听,一句晚了,第二只小鸡也抓了。
众妇女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几个小孩一看抓人,吓得往母亲们身后躲。不远处的几个装车的赤膊汉子,也在心虚,怕没办暂住证也给抓了。正考虑是逃跑还是硬挺着呢。
这时那面包车,小艇一样从那废品海洋里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