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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别样

门被踢开的一刹那,宇文欢的心脏似被死神之手一把揪起,猛地提到了喉口——

米关单薄的身子伏在马桶边,手软软地蜷起,看不见她的神情,只见那头长发如黑瀑般散在雪白地砖上,那团黑,如绝望之渊,触目惊心。

马桶上全是气味浑浊的呕吐物。宇文欢一步上前,不顾一切地抱起她。

“米关,米关!”他摇晃她。这个常年都回荡在心底的名字,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响亮地喊出来。而她给予的,只有双目紧闭面如土色的静默,没有任何回应。

宇文欢伸手覆到她额前,触手一片火烫。刹那,他只觉得心脏快要跃出喉口。

求你,求你米关。

他在心里喊,抱着她冲出盥洗室,冲向大门。他的动作如旋风般让人来不及看清,宇文妈妈惊惶失措地跟在后面,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宇文爸爸抢在宇文欢的前面,为他打开车门。

宇文欢把米关迅速平放入后座。

过程匆匆,宇文爸爸无意中触到儿子的手,但觉一片冰凉,竟是止不住地颤动。百忙之中,他有些诧异地望了欢一眼——

这个从小到大冷言少语的孩子,平素里那清清冷冷无甚表情的黑眸,竟在此时流露出一股强烈的焚意,似是燃烧,似是内心激荡,似是无止境的惊惧。

同一时间,把米关揽进怀里的宇文妈妈已触到她滚烫的肌肤,“啊”的一声惊呼。

“别担心。”宇文爸爸立即握住妈妈的手,伸臂拦住宇文欢,“我来开车,你陪妈妈在后座照顾米关。”

宇文欢狂乱的眼神蓦地一静,点点头,迅速坐到后座。

时间分分秒秒,如煎如熬。

米关是在晚上九点钟醒来。

醒来后她注意到自己躺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床上,手背上打着点滴。床边围着的人都舒出一口气。

宇文妈妈当场就哭了起来,“米关,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要你搬回去你偏偏不愿意,自己却又不好好照顾自己,你这样还想不想让妈妈过安稳日子……”从乐乐十七岁把这个女孩带回家的那一天起,她待她就像待自己的孩子,逢人夸她时语气骄傲自豪,做错事时骂起她,却也是毫不留情。

“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米关喃喃。

宇文爸爸按住妈妈的手,向米关解释:“你晕倒在盥洗室,我们送你来医院,医生诊断你中暑以及患有慢性胃炎。”

“谢谢,谢谢。”她藏不住愧色,只能不住道歉。依稀是有记忆的。晚餐刚过,她察觉到胃里不舒服,进盥洗室,她对着马桶吐出了能吐的所有食物,翻涌而上的胃液还差点灼伤她的咽喉。吐完后她试着起身,结果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是妈妈粗心,妈妈早该注意到你脸色不好。”宇文妈妈又哭起来。

米关茫然地摇着头。她说不出话,满心浮动着又感动又愧疚的小小情绪。她似乎越来越轻易陷入这样的彷徨。她想让自己好起来,想让妈妈放心,可是一切总是不尽人意。

宇文爸爸偕同妈妈离开医院时已是凌晨时分。陪夜人宇文欢坐在病房的休息椅上,两手抄在衣袋里,神色冷冷的,长时间内似乎没有丝毫变动。

米关劝他回去休息,他只是淡淡摇头。

欢微垂着眼,苍白的脸就像是一块冰。米关认识他多年,直到和乐乐结婚后也没听他喊过她一声大嫂。对这个性情疏冷的小叔,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始终有几分畏意。

米关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她拉过棉被盖住脸,把自己丢进黑暗里。

时间静静滑过。

病床上的病号无声无息的,像不存在一样。欢猜她可能已睡着——这个曾叽叽喳喳一秒钟都不得安宁的丫头,只要她安静下来,身边的人都会吓一跳,不由自主地去想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宇文欢原以为这辈子没有什么可以止住小米关那可怕的聒噪,却没想到,乐乐的死竟能冲走一切。

如今,宇文家的每个人都活在想念里。

宇文欢想念的,是生命中那两张黄金般的笑颜,一张是乐乐的——他的笑容似乎可以在瞬间把全世界的阴霾统统消融。而十七岁的小米关,桃花再艳,春风再美也比不过她的笑。

初见米关的情景,宇文欢知道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

那年他们都是十七岁。那个周末,像往常所有周末一样索然无味,他坐在家中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和乐乐精通百分之九十运动项目的外向性格有所不同,宇文欢整个人像森林里的湖泊般安静。他的习惯是待在家里,坐在藤椅上对付一本又一本砖头似的书籍。

他阅读范围广博,多数时间他总沉浸在理工科或工具类书籍里,有些甚至是宇文爸爸托同事从国外带回的原文杂志。他不知道,乐乐总是对别人说他有一个自闭的、天才型的弟弟,以至于米关早早的,就把未曾谋面的宇文欢想象成每天关在屋子里摆弄各种试管或奇异机器的科学怪人。

那天,宇文欢隐约听到客厅里传出女孩的嬉笑声。宇文欢知道,总会有女孩子追乐乐追上门来,乐乐理不理是他的事,大家对此却是习以为常。

所以,听到身后传来踢踢踏踏的陌生脚步时,欢甚至连头都懒得抬。

面前橘红色的影子如朝阳般闪过,宇文欢刚抬起头,一具柔软芬芳的身体已扑进他怀里。来人的修长双腿分开,大大咧咧地跨坐在他腰间,宇文欢来不及看清什么,眼皮已被“啾、啾”亲了两下。随即他的脸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捧住,嘴唇蓦地被咬了一下——一连串动作快得让他眼花缭乱,接着又听脆生生的女声抱怨:“干吗躲在这里不理我!”

宇文欢神色如见鬼。他伸手,重重推开她。

女孩吃了一惊,顿时流露出诧异而无辜的神色来。

这时,门里就传来一道双方熟悉至极的声音:“哦,老天,你们在干什么?”是乐乐走进门来。

女孩顿时尖叫起来,后退两大步,一迎上宇文欢铁青的脸与火山浆熔般炽烈的眼神,她吓得面无人色,飞快地躲到了乐乐身后。

“买糕!你对欢做了什么?”乐乐敲她的头,他眼尖地看到了欢唇上细细的牙印,顿时抱住脑袋,“你亲他了?咬他了?老天,我只是去了趟洗手间而已,你居然连人都认错!”明明该恼火,他却又忍不住爆笑起来,“欢,欢,可怜你的初吻!”

那天,闯祸的米关像小狗一样跟在乐乐身后。她不敢迎视宇文欢,不敢和宇文欢讲话,一见他就像惊惶的小鸟一样飞回乐乐身边,躲起来。

宇文欢不觉尴尬,只觉得恼火。“那个比火车头还要莽撞的丫头”是他在此后长时间,在心底下对米关的称呼。那天误吻,让他整个下午都觉得不对劲。他偶尔经过镜前,惊鸿一瞥,但见少年的唇色呈现一片别样的绯色。

整个下午,他都觉得唇上留有隐约的麻。近乎酥软的麻。

那天,只有乐乐是自在的,他不懈努力地怂恿米关去和欢打招呼。过了老半天,小米关才低着头站出来,朝着欢喵喵叫——

“我是你哥哥的女朋友,米关。请多多指教。”

宇文欢不说话,他紧紧抿着发烫的嘴唇。他依旧觉得恼火。他觉得,自己在那一咬之下,有什么东西似乎已失去了——当然,不只是所谓的初吻。而是……似乎有一样原本属于自己的、好好放在身上的东西,随着那一咬而被那个冒失的丫头叼走了。

这让他感到惊惶,并有一股不受控制的、被人左右的浮躁感。

后来,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

他的心,从此不在自己身上了。

次日出院,宇文欢驱车送她回家。

米关很庆幸今天是周末,她不必请假,幸好也没耽误宇文欢的工作——在她印象中,宇文欢似乎一直是一个工作狂。

正胡思乱想着,米关听到自己肚里发出咕噜声响。她神色一窘,直觉地望向身边的人。

宇文欢正在静静驾驶,神色淡淡的。

他没有乐乐那样漂亮迷人的酒窝,他只有在习惯性抿唇时,嘴角会出现两个极淡的梨涡,与他清清冷冷的神色形成奇异的对比。

估计这就是他最温和的表情了。米关在心里嘀咕。

一路无言。

驶到星河小区的时候,他问:“可不可以上去坐一下?”

宇文欢语气淡淡的,他的问话总是接近于陈述句。米关微讶,连忙点头,“嗯,欢迎。”

他们相偕上楼。宇文欢进门后,先是进厨房打开冰箱瞧了瞧。他准备食材相当快,动作没有任何犹豫生疏。

二十分钟后,一碗香气扑鼻的牛肉面线端到了桌上。

米关始终处在迷糊状态,直到宇文欢慢慢把筷子递到她手里。

“谢谢。”她喃喃的。

她慢慢地,又感到了惭愧。她很清楚,宇文家的每个人都待她极好,完全当她是自家一分子,毫无保留。可是——这样被别人照顾着的自己,已经让自己都感到厌倦。

面线十分美味。米关方才有看到,宇文欢是用香菇和腊肉勾出鲜味和咸香,味精和盐统统不用,手艺堪称精湛。

原来厨艺是可以遗传的呀。可是为什么宇文妈妈没有把手艺遗传给乐乐?米关回想以前她和乐乐惨不忍睹的杰作,忆苦思甜,把碗里美味的面线吃得精光。

饭后,米关神思不定地想了半天,才犹豫地提起:“最近,我在想,搬到别处去的话,会不会好一些……”她下意识地望望周遭无处不在的、乐乐的痕迹。

欢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一套空房子,你若愿意,可以去那里住。”

米关原本只是想商量,却想不到宇文欢给她这样的答复。

她微怔,犹豫起来。

几天后,宇文妈妈听到了这个消息,忙打电话给她:“米关,听说你想搬到别处去住?我和你爸爸很支持你这么做。搬出去,或许会好一点。”

原本动摇的心更加静不下来。米关也觉得,自己似乎已没了住在这里的理由。

……

一周后,米关便亲自着手,开始整理家里的所有物品。

这个记载着她和乐乐短暂而快乐时光的屋子。乐乐曾在日记里说,他觉得婚后是他最为快乐的一段时光。米关曾偷偷看过那篇日记,她在背地里偷偷地笑他——人的一生那么长,他和她还有无数的好日子过,怎可能,那会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想不到,一语成谶。

谁能忍受花儿开到最盛的时候突然死去。谁能忍受原可以无限延长的幸福会戛然而止。

米关收拾着乐乐每一件遗留的物品,每一件她都舍不得丢弃。她把它们装进一只大箱子里,随家政公司运到新的居处。

新的居处即是宇文欢所提过的那所空房子。

米关对它的来历不疑有他。在她对宇文欢浅淡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不按理出牌的家伙。

他和乐乐不同。高中时,乐乐成绩向来名列前茅,优良稳定,他却偏科厉害,他理科成绩一骑绝尘,文科却连及格都困难。后来,他高三时迷上电脑,于是大学顺理成章地选择了计算机系。

等到大三时,两名相熟的学长问他要不要一起合伙注册一个开发网络游戏的公司,他加入了。经过大三整整一年,他开发出了第一套游戏。

那套网络游戏米关和乐乐有段时间曾相当沉迷其中。连乐乐都想不到,看似冷言少语的欢会做出那样爆笑过瘾的游戏。它填补了国内游戏市场的一个空白,它大受欢迎,热卖特卖。

它使得宇文欢在升入大四那年就赚出了一房一车。大学毕业,他顺理成章地搬了出去。

想来米关就惭愧,那时她和乐乐还在为毕业去向焦头烂额。毕业两个月后,她和乐乐注册结婚,宇文欢出手便是一套百平米的居室送给他们,作为结婚礼物。

这次住他的房子,神经向来大条的米关终于觉得不好意思。在新的居处收拾东西时,她对宇文欢说:“这样吧,我付你房租,你随便开价好了。”

宇文欢本想说不必,话到嘴边却停了停。他抬眼,迎上米关的眼神。

“很感谢你给我房子住。”米关说罢握紧手心,她感到莫名紧张。

对这个和乐乐有着相似容貌相反性情的家伙,她始终觉得不安,何况笼在那样一双清冷莫测的眼神下——宇文欢的眼睛是近似子夜的墨黑,看起人来总是冷冷的、定定的,和宇文乐剔透灵转、总是盈满笑意的琥珀色眸子完全不同。

米关有些想不通,这个人,在同龄人里他也算得上是年少得志,却不知怎的,他总是独来独往的,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名为欢,却终日无甚欢颜。

米关又等了须臾,正想出言提醒,宇文欢却淡淡地报出了一个数目。

米关睁大眼睛,对其数目的低廉感到吃惊。

“这样很公平,你算是帮我照看房子。”宇文欢语气平平道。

米关一时说不出话来,左手握右手,她开始转动婚戒。

米关每当束手无措,便会神经质地转动无名指的戒指,那是她的婚戒。就像当年一做错事就会躲到乐乐身后不肯出来一样,她转动婚戒就是在向乐乐祈求帮助。

这个笨女人,她的脑袋不会比一只汽球更复杂。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独立思考,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照顾好?

宇文欢敛眉,避开她的眼神。

他们不再交谈。宇文欢对满地的私人生活用品插不上手,于是他便去整理厨房和盥洗室。他做得很慢,像是刻意拖延时间。

等到一切整理妥当,宇文欢走到客厅,一看到室内布置,他就怔住了。

宇文欢很少会感到吃惊,能让他神色为之变动,那事自是诡异到一定境界了。

米关一切都没有假以他人之手,一切都是她亲自收整。她整理得很快——像是把另一个烂熟于心的环境完完整整地Copy过来,毫无变动,毫无犹疑,甚至她是出于潜意识,一切都是不自知的。

宇文欢心神微乱,伸手推开横在门前的小茶几。

米关抬头看了他一眼,迎上他复杂怪异的神色,不由得一怔。

米关顺着他的目光一一望去。渐渐地,她面色苍白起来。乐乐的火车模型摆在玻璃橱里,乐乐的冲浪板挂在墙上,乐乐的照片挂在床头……屋子里似乎充斥着乐乐身上那海浪般清爽的气息。

米关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居然把乐乐生前遗留的东西全都搬来,放在和原先一模一样的地方。

这所房子看上去和原先并没有任何区别。

像是被层层荆棘包裹,一阵阵尖锐而又绵长的刺痛袭中了米关。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掩饰地从面颊滑落,她悄无声息,泪落满面。

要她怎么舍得丢开——乐乐带给她一串最为缤纷闪亮的日子,她剪成一个个片段,贴心收藏。那串鲜活的回忆,她拼命去珍藏还来不及,哪里又丢得了。

她怕乐乐回来,会不认识这里。她怕乐乐不回来,留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

“如果、如果那天他没有去工地视察……”米关发出低低的呜咽,“如果……他有戴好安全头盔……”如果,楼上的建筑工人没有一时失手让大块砖石砸落下来……

“他说过要陪我一世……怎可以就这样死去……”她蹲下身,终于呜咽饮泣——悲伤透顶的,孩子式的哭法。哭声里满是栖惶哀切和难以消失的恐惧。

宇文欢在旁边看着她落泪。隔着近两米的距离,他只能冷冷清清地观望。

安慰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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