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东爱
元旦过后不多久,米关的寒假开始了。
寒假里,她每隔几天就会去福利院做义工。宇文欢休息日就陪着她,工作日就去接她回家。米关让自己沉浸在忙碌里,没了以前的脆弱感伤,她的平静似一潭连风都吹不到的湖水,近乎沉默。
宇文欢看着如今的米关,回忆十七岁那年初见时的她,总疑心不是同一个人。问题是即便是这样,他也日趋一日,沦陷得不可自拔。
没多久,春节即将到来。
宇文妈妈早早就分别打电话给宇文欢和米关,要他们提前回家住几天,一起过节。
米关提前五天就回去了,住在宇文乐生前的房间里。她晚上时常失眠,白天却打起精神,尽量和宇文妈妈营造节日的愉快氛围。
宇文欢却在两天后回家。他知道米关不愿在宇文家里面对他,她总是在受着莫名罪恶感的煎熬。论起女人的钻牛角尖,米关无疑是个中高手。除了尽量配合她,宇文欢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其实,现在和以前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除夕夜餐席上,宇文妈妈闲谈,“——还记得多年前,每逢过年其实都是宇文欢陪在身边,乐乐那小子,总是在除夕夜溜得人影不见。”
欢闻言,禁不住微微一笑,“他忙着挨家挨户拜年,半夜回来,口袋里满满一把压岁钱。”
宇文妈妈和米关一起笑起来。
宇文爸爸摇摇头,“后来他长大,结交一堆朋友,还不是天天和朋友们混在一起,东跑西窜。”
“有时候他把朋友带回家,一起打牌玩闹,倒也热闹得很。”宇文妈妈喃喃,“这两年——”
宇文爸爸适时地轻咳一声。
宇文妈妈及时煞住未完的话,勉强一笑,“来,大家尝尝我手艺有没有进步。”她夹起一只蟹子放进米关碗里,“米关别发呆了,尝尝这个。”
米关道声谢。她还未及动作,旁边有双筷子忽然伸来,把那只蟹子夹进了自己盘里。
宇文妈妈和米关同时惊怔。
宇文爸爸目光闪烁不定,凝视宇文欢。后者却谁也不看,径自低头,慢慢对付起那只蟹。
“你这孩子……”宇文妈妈半天才反应过来。宇文欢是她生的孩子,可是从他小时候起,宇文妈妈就一直弄不懂这个安静的孩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她疑惑地分析一下方才他古怪的行为,忍不住嗤笑,“——怪妈妈偏心吗?来,这里有的是。”话罢,她又夹起了只蟹,放进宇文欢的盘里。接着,又笑吟吟地夹了一只给米关。
宇文欢欲言又止,再次伸筷,把米关盘里的蟹子夹进自己盘里。
米关心底发出虚脱似的呻吟。
饭桌上静得诡异。米关很想像以前经常对乐乐做的那样,在桌下狠狠地踹他一脚。可是瞪着宇文欢那波澜不惊的淡定神色,她却讪讪的,不敢轻举妄动。他果然是个一意孤行的家伙。
宇文欢分别望一眼父母,淡淡道:“她刚刚吃过橘子。”
蟹类不可与柑橘同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只是——
宇文妈妈神色怔愣,仿佛想开口询问。宇文爸爸却忽然笑起来,温和道:“那,八宝鸭应该没问题。”言罢,夹起一块鸭肉放进米关盘里,余光瞥向宇文欢,隐隐带了几分警醒之意。
米关连声道谢。
宇文欢谁也不看,径自低着头。宇文妈妈则怔怔地凝视他。
宇文欢神色依然淡淡的,墨黑的眸望向人时毫无掩饰躲闪,清清冷冷,深不见底。可是——明眼人都能瞧得出,他那向来苍白的脸上,到底是多了几分血气,几分人气。
她当然不知道,这个曾经孤独安静的少年早已成长为独当一面的男人。他那冰封多年的热情和爱意一点点得以释放,就如轻风徐来,大地回春。
宇文妈妈怔怔望了他许久,又望了望米关,慢慢平静,渐渐沉默。
接下来长时间,她都不再言语。
除夕夜半,空中燃起绚丽的烟火。米关独自待在乐乐房里,伏在床头,仰脸观望着窗外璀璨的烟花。楼下园子里有许多小朋友在放烟花,逢年过时节,乐乐早就拉她出去凑热闹了。
屋里没有开灯,依稀可以听到客厅里宇文家亲友们的笑闹声。米关就着窗外闪烁不定的烟火,抱着乐乐的相册翻看。相册里的照片按照年份日期排列,整齐分明。米关翻动相册,看着乐乐一点点长大,在后面的部分渐渐开始出现她的身影笑貌。那正是他们相爱的年纪。
“小骗子……”米关低头喃喃。他曾说过,以后每年他都会带她一起放烟花的。答应的事却没有做到,乐乐是个小骗子。
米关把相册盖到脸上,翻身仰躺。
喀嚓一声,露台上传来细碎声响。米关闭目不动,她知道,乐乐房间和另一间卧室的露台是相连的。
宇文欢掩上门,慢慢走到床边,把她遮在脸上的相册取下来。不出所料,他看到她满脸都是泪光。宇文欢不难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他坐到床边,把她揽进怀里,“刚才,楼下有小朋友在喊小米姐姐。”
米关低低地应了一声。以前,她和乐乐是这片住宅区里出了名的孩子王,节日里被小家伙们喊去一起放烟花,实属平常事。
“要不要下楼去?”宇文欢拂开她微湿的发丝。
米关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宇文欢看到枕边的相册,动手合起来,拉开床头抽屉塞了进去。
米关看了他一眼,也没反对。她眼泪是止住了,却懒懒的说什么也不想动。
“不许揉眼睛。”宇文欢把她的手拉下来。
“宇文欢!”她嗔恼,硬是推开他的手。向来自由自在的米关,哪里受得了接二连三被管束。
宇文欢似笑非笑,道:“再嚷,妈进来了。”
米关立即噤声。
这丫头,真被惯坏了。宇文欢把她揽进怀里。问题是,看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爱娇,他觉得把整个世界都给她也不算什么。
“你过来做什么?”米关微微敛眉,压低声音,“杨伯伯全家都在外面,妈妈前些日子不是说,要你和杨伯伯的女儿见见面。”语罢,手腕却蓦地一紧,米关顿时抑声痛呼。她伸手就捶,“宇文欢!你过分!”
宇文欢由着她闹,也不松手。
米关捶他好几下,越发觉得两人像是打情骂俏。她心里十分不舒服,却又理不出头绪。
乐乐才离开一年,她就乳燕投怀,飞到另一个男人怀里。感情怎可以如此蛮不讲理,连万物敬畏的时间都无视。和乐乐曾经那样热烈美好的感情就此要消逝吗?一念及此,她顿时心如刀割。
“米关。”宇文欢声音低低的。他手里拿着什么,放进了她的手心里。
米关怔怔低头。
“新年快乐。”他附在她耳边。
米关怔怔地端详手里的小盒子许久,慢慢打开。
是看上去很普通的一条铂金链子,在月光下发着细细碎碎的光芒。宇文欢拿到手里,低头慢慢取下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地串了过去,为她戴到颈中。
出奇地,两样首饰搭配在一起毫不突兀,衬着她精致的锁骨,甚是优美。
米关低头,怔怔地望着,不语。
“以后别再乱想。”他的语音如大提琴,如此低沉温存,“有我在。”
那段真实鲜活的时光,怎可能说忘就忘。他从没有逼她去忘记乐乐。为换回她昔日笑颜,那黄金笑颜,甚至于,她爱不爱他都变得不再重要。
他要她把过往的一切都记在心里,并开始新的生活。
他和她,已是谁也离不开谁。
春节过后几天,米关照常去福利院。
新年来给孩子们送温暖的义工非常多,越发有些手忙脚乱。米关作为老熟人,有时不得不手把手地教新来的人。
“这个小朋友是新来的,对这里环境不太熟,要耐心对他。”
“那个宝宝,每当他大哭的时候,你记得要检查他是不是需要换尿片。他皮肤敏感,若尿片换不及时的话会起湿疹。”
“还有左边小女婴,记得要给她喂柜子里那盒金装奶粉。不然普通奶粉她喝下去会吐。”
教完后,工作人员走过来拍拍她的肩,笑道:“好了小米,今天的人手足够,你还是回家休息吧。”
米关即便回家也是闲着。但是眼见屋子被新来的热心人挤得水泄不通,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她只好道别。
天气太冷了,真想找个洞冬眠啊。米关站在路边呵手。
她没有等公车,直接招来Taxi。行到半路的时候,Taxi经过了一座新建的写字楼。米关恍惚了一下,她记得听宇文妈妈说过,宇文欢的公司规模越来越大,工作地点已搬进了新的写字楼,正是路边这一座。
宇文欢很少对她谈起工作的事。他性情本来就安静,米关又鲜少和他交谈。她倒是见过他在半夜里工作,坐在电脑前聚精会神的,似是在处理一些白天未完成的工作。
他那个人,对凡事都是冷冷的,米关倒是没想到他对工作如此认真。看来他的成功不是没理由的。米关在那个安静的夜里,记住了眼睛里写满认真的宇文欢。
Taxi遇到了红灯,缓缓停下来。米关趴在窗口,托腮静静地望着那座大厦。
与米关的无所事事不同,此时的宇文欢正在会议室进行一个讨论会议。
他和他麾下的Team主要游戏技术方面,这次会议主要就是小组针对游戏的制作进行讨论。讨论会进行得没完没了,宇文欢对大大小小的会议最是不耐。熬到下午近三点,他也不理会其他成员,率先推门而出。
几名成员都是年轻人,也不管他脸色有多坏,呼啦啦跟上去,“BOXH1,既然脚本和美本什么的都没问题,为什么不采用3D制作?”
“现在游戏多是3D制作,我们需要创新。”
“上次开发的游戏有玩家反馈画面不够精美,我认为这次我们需要改进。”
宇文欢暂时放空脑袋。他朝着长廊尽头自己的私人办公室走去。楼上楼下加这一整层的写字间都属于他们公司,鲜少有外人出入。几名下属跟在宇文欢身后激烈争论,脚步不停。
在掠过电梯对面时,他突然停下步,双目锐利地望了过去。
身后职员刷刷顿步,挤成一团,都不解地看着他。却见宇文欢低下头,慢慢朝对面走过去。走廊尽头有两部电梯,对面放置着一张供人等候的桌椅,此时椅子上正坐着一道纤细的女子身影,安静地埋头在桌子上,似是睡得正沉。
没有人看清她的面容,只见她穿了件及膝大衣,桌沿边垂着她漆黑的长发,像画册里的剪影儿。
宇文欢扶起她的肩,伸手一抄。
旁人尚未看清如何,他已迅速把那女子横抱在怀,身影瞬间便消失在私人办公室门后。
这一来,谁也不好跟上去。大家面面相觑,脸色俱是如见火星来客般稀奇。
米关天性不喜冬天,一进入冬天,她就像是冬眠的猫儿,整天懒懒的,不爱讲话也不爱动,时常犯困。最近,她爱困的毛病似乎变本加厉了。宇文欢抱她进自己办公室,径自朝里走进,推开休息室的门,把她抱到宽大的沙发上,脱下外衣盖到她身上。
米关迷糊地睁开眼片刻,弄清了身边的人和地点,就又放心地睡了过去。
宇文欢把电脑和电话提进来,坐在她身边工作。他动作放得很轻,接到电话就走出去交谈。工作间隙偶尔抬眼凝视她熟睡的小脸,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入了神。
终于,终于可以靠近她。
宇文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光,如此平和愉悦。
他把她的长发解散,云一般铺开,细细触摸。他看着她,胸口泛起无数浓郁的情绪。米关无意识地缩缩肩,翻了个身。宇文欢瞧了瞧时间,估计她快要醒过来。他知道她醒后总是习惯喝杯温水,于是便拿过杯子起身。
再转过身,就见米关已张开眼,迷糊极了地望着他。
宇文欢禁不住微微一笑,把水递给她。
“我、我正好路过这边。”她磕磕巴巴。
“知道。”他低头把杯子放到她脸旁,“张嘴。”
米关喝完水,开始解释:“前台的女孩说没有预约不能见你,她让我坐在那边等。我觉得有点困,就……”
宇文欢点点头表示明白,又问:“你饿不饿?”
米关摸了摸肚子,顿时没精打采。真是废物,除了吃吃睡睡,她好像不会做点别的。
宇文欢给大厦一楼附设的咖啡座打电话,要人送食物上来。他一边讲电话,一边还握着米关的手。
米关觉得温暖而安宁。她出神地回想,这个冬天,她几乎是握着宇文欢的手度过的。
这双手几乎为她驱逐了所有的恐惧和寒冷。
“他们都喊你BOXH1?”她忽然微笑起来。
宇文欢望了她一眼。他已注意到,最近米关似乎慢慢开始关注起他的事。
米关手指抵在他肩头,笑盈盈地划着圈圈,“你的衣服一直是妈妈帮你添置,是不是?”老是一身白衣白裤,宇文欢看上去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她低低地笑着调侃,“你穿得这样俊俏,怎么和客户应酬?”
“那是营销部的事。”宇文欢淡淡抿嘴,“你有什么好主意?”
米关笑意渐敛,默然摇头。
她能有什么好主意。乐乐以前的衣服都由她一手配置,没错。可是欢又怎么能。等他结束单身生活,自有别的女人取代宇文妈妈,日日为他洗衣熨衣,照拂一日三餐。
米关神思恍惚,怔怔地想象那样的情景。
外卖送来,是一大杯热红茶和一大盒新出炉的蛋挞。米关只看了一眼,心思便飞快转移,再无其他。
宇文欢在旁边细细打量她,注意到她气色还算红润。这几个月,几乎是他一手照顾她的饮食,他自然觉得出米关胃口已越来越好。像现在,她那吃相完全可用鲸吞来形容。
米关把所有蛋挞吃下肚,又把红茶喝了个涓滴不剩。很快地,她全身充满卡路里,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一抬头,她迎上了欢似笑非笑的眼神。哦,米关啊米关,你上辈子定是饿死鬼投胎。她在心底发出一连串诅咒,脸热热的,“你……你饿不饿?”
“饿极了。”宇文欢几不可闻地低语。
米关正讪讪,下一秒就被他拉进了怀里。
他吻她的时候总有办法让她一点点缴械投降。米关有时候很迷惑,怎么性子那么那么清冷的男人,会在吻她时如此热烈缠绵,像是有无数浓郁的爱意压抑在心底,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释放,不敢奢侈挥霍,却又激情难捺。
最近,米关有很古怪的预感——她虽然算不上多聪明,女人的第六感却仍是强烈——她觉得,欢对她,似乎不只是这一年开始的。
宇文欢并没有过别的女人。
现在想来,他对她并不是无迹可循。他的感情,是接近于古典纯粹的,东方式爱情。
是她,是她太迟钝。
有时候米关真为自己能后知后觉到这种地步而羞愧。宇文欢待她无可挑剔。偶尔起什么争执,也不过是因为她有时故意挑剔。米关有时望着他,会呆呆地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难道她和他会一直一直这样下去?
这样想着的米关,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某一瞬间想到了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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