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法寻觅的任务
虽然之前的我,一直将街坊们的闲言碎语当作是可怕的穿脑魔音而避之不及,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承认,舆论的引导能力是伟大的,大妈们的诈唬也是相当强而有力的——也许,“存在即有意义”的哲理,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没有广告宣传,也没有正式的营业执照,但是,在前客户的大力推广以及邻里们的闲杂评论之下,“魔幻邮局”的名头竟然越来越响,而生意也越来越红火的样子。
要求我们帮忙传送信件与包裹的客户逐日增加,当然其中既有“上面”的人要求我们往“下面”送的,也有相反的情况。
其实我就一直很奇怪,幽界的人知道莫无邪的底细而拜托于他,这点也没啥好奇怪的。但是,地上的人却不了解地下的事情啊,又怎么会知道莫无邪能不能将信送到呢?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点能明白那些诸如“老军医”、“香灰治疗”甚至是“XX功”等等骗术之所以能够成功的原因了。也许,并不是受骗者的文化程度不高,而是,在没有希望可以寄托的时候,哪怕有一点点纵使听上去甚是虚幻的希望,他们也会使尽全力追寻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能——
就像来这儿的人,没有任何证明可以证实莫无邪将信件真的带给了地下的收件人,但是他们还是宁可寄希望于一个依常理判断,怎么看都像是骗局的事件。换言之,假使莫无邪是一个骗子,依然还是会有顾客将希望寄托于他——其实,大家只不过怀着一种病急乱投医的心态,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们还是会祈愿上苍给他们一个与地下的亲人说话的机会,哪怕只是一封单方面的信件。
其实,这样的心态也挺好,不是吗?
我撇过头去,看了看正在打瞌睡的莫无邪以及正在喝茶的追梦。莫无邪反坐在椅子上,双手趴在椅背上,眼睛迷蒙地成了一条线,似乎很快就要跌入梦镜。
而追梦则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清茶,低着眉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杯中随水波而上下漂浮的茶叶。似乎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值得一看的事物。
“追梦。”我压低声音轻轻唤了一下,企图吸引追梦的注意。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依然低着眉,冲着茶叶缓缓地回我一句:“干吗?”
莫无邪在喉咙中“咕隆”了一声,依然没有清醒的样子。我瞥了一眼睡着的莫无邪,随即转而面向那个完全不在意我只是慢慢喝茶的男子,“他是在睡,你也在睡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只是,追梦淡漠的表情,与其说是与事无争,不如说是不在乎这世界上的一切。我常常会有这样的疑问,对于这个每天要睡二十小时的家伙来说,也许那个梦境才是真实,而这里才是梦境吧。
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然而,我却可以分明感受到追梦身体的僵硬。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他将茶杯放在手中把玩,右手勾起中指轻轻地敲击着茶杯把子,发出“咚咚”的声音。
良久,久到我以为这个冷淡的家伙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他突然开了口,声音很低、很沉:“如果说,我正睡着呢?”
“那么,快点醒来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回答,只是下意识地说出这些话。
而他,终于抬起头,将胶着于茶叶的视线移向我,冰寒的眼眸子里看不出任何表情,“没有资格说别人,你也早点清醒吧。”
下意识地,我抱起了胳膊。空调开得有些冷,冷到骨子里。
“他什么什么的!”我低咒一句“三字经”,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来,快步走到柜式空调前,连按几下“TOO COOL”的键,“即使是大热天,也不用把空调开得这么寒吧!”
而追梦则以那双冰寒的眸子一直看着我的行动,一言不发。良久后,才又低下了眉,继续研究那一片在水中浮动的茶叶。
空调的风静静地吹,盘桓在整个明亮的厅堂中,是清爽的凉气。我拿着拖把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板上胡乱舞动,水渍在白色的瓷砖上留下不规则的曲线。
突如其来的一股燥气,从玻璃大门的方向传来,随即便被空调的凉风镇压下去。我抬起头,在入口处,看见了一位贵妇模样的中年女子。
的确是贵妇人的样子没错,然而却不是一个快乐的贵妇人。白皙的皮肤上虽然有着点点微褐色的斑点,不过却在均匀粉底的遮掩下,显得柔和而不突兀。但是,她眼角边淡淡的皱纹,却比不上眉头的三道痕迹来得浓重,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皱眉头的时间多于微笑的人。略黑的眼圈更是显示出她的情况并非良好。而此刻,她的嘴唇紧紧地抿着,看上去颇为严肃,只是手中抱了一个大大的黄色气球,与藏青色的套装显得尤其不搭调,严重减轻了她的气势。
我将拖把放在一旁,无言地为贵妇人倒上了一杯清茶,一边冲内屋将莫无邪喊出来。
“夫人,”莫无邪展露一个充满活力的微笑,侧一侧身,将那位妇人引向一张单人皮沙发,并将先前倒好的茶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请问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呢?”
面对着莫无邪的笑颜,贵妇人微微有些失神,半晌,才缓缓地坐定在沙发上,却依旧将气球抱在胸前。她望着莫无邪,露出颇为呆滞的表情,与干练的外表完全不相符。
喂,喂,看呆了呀!我在心中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按照莫无邪的年纪,都可以做她的儿子了耶,她还这么看一个小男生的微笑,就算是老牛吃嫩草,也不用差个辈分吧。
我在心中不负责任地感叹道。然而外表依然是不动声色,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一出看上去有些怪异的剧目。
“如果……如果……”良久,贵妇人才低下脸来,带着一丝寥落的苦笑看向怀中的气球,“如果她还在……大概,也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骤然间,我从这支离破碎的语言中,拼凑出了这名妇人的意图。大约,她的孩子死去了,而她现在想委托我们帮她将这个气球带给她地下的孩子。
我一边赞叹作为小说家的自己,是如此具有丰富的想象能力与推理能力,一边悄悄地打量着妇人的表情。
在她的神情中,混杂着悲哀与悔恨。紧紧咬住的下唇,似乎是在掩藏着痛苦的冲动。
“我明白了。”莫无邪略微收起那样充满活力的耀眼笑容,换上淡淡的温和浅笑,“请您放心,东西我们一定会送到。请问,收件人的名字是?”
“单……”贵妇人死死咬住了下唇,额头的皱纹越发深刻而清晰。似乎是内心挣扎了一番,好容易她才递上了那个黄色的大气球和一封信,张开了印着深深齿痕的唇,“单苑妩。”
根据那位妇人的描述,单苑妩是她的女儿,十六年前因为意外而死,当时才仅仅八岁。然而,按照这样的描述,无论我和莫无邪如何努力寻找,却总是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不会又是猫猫狗狗吧?”行走在幽界的街道上,我不满地抱怨着。也许是上次的“狗骨头事件”实在给我太强大的冲击,以致于到现在都还残留下后遗症及其不良反应。
面对我嘟嘟囔囔的抱怨,莫无邪灿烂地一笑,一手拍上我的肩膀,“安啦安啦,怎么可能又遇到这种事情。再说了,哪有妇人将猫狗喊做女儿的?”
“怎么没有?”我斜眼一瞥,送上一个大大的白眼,不客气地举例反驳,“我家楼下那大妈,成天抱着一条金巴,一口一个‘乖儿子’。我看她连照顾自己那混日子的儿子,都没那么尽心!”
莫无邪瞥了我一眼,唇张了张又闭上,然后半晌没有搭话,似乎是决定忽视我的存在。
也对,无论什么时候,和一个心情不好又伶牙俐齿的家伙争论,这是最没有意义的了。换做我是现在的他,也会选择沉默,而争取短暂的耳根清净。
——呵,我还真是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啊。我牵了牵僵硬的嘴角,在心中发出这样的自嘲。
不过显然,替别人着想不会是我这种人的长项,于是我选择了继续带有废话性质的口水攻击,希望可以搅得莫无邪不得安宁,然后抱着手欣赏他暴走的样子。顺便再“啊哈哈哈哈哈”狂笑三声,以昭示自己的胜利。
然而,我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看来,这世界上能让好脾气的莫无邪暴走的人,也只有一个了。而我,显然还没有达到离闲那种等级。
连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记得是嗦了一大堆,讲到口水都要干掉。我瞥了一瞥旁边的莫无邪,以为能够看到他厌烦或者是不耐烦的表情,然而,回应我的依然是一张充满活力的灿烂笑脸。
我无力地蹲了下来,躲在墙角,用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我甚至在想,如果这幅情景被画成漫画的话,我现在的表现一定是满头黑线,只留郁闷而灰暗的背影——如果再想夸张一点的话,用动画的方式来表现,估计是那种一束灯光打来,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头凄凉地偏向一边的郁闷样子。
唉,我不禁为身为小说家的想象力以及编剧能力而感到骄傲和自豪。然而,事实上,这只是一种暂时逃避挫败感的办法罢了。我将眼光移向莫无邪依然微笑的脸庞,发誓如果将来可以带上一部DV摄像机下来的话,一定要设计他去找离闲,然后我就好拍下他暴走的样子,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且兼带敲诈功用。
然而现在,只有寻找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还是狗的单苑妩——女人、小孩和狗,是世界上最让人头痛而捉摸不透的东西,而这个既是女人又是小孩并且还有可能是条狗的东西,不知道要如何难缠呢。
我摇了摇头,为自己的不幸而感叹——也许,早在我步入那家店的时候,就注定了一个悲剧的开始,而“交友不慎”几乎是我每天都要重复着抱怨的一句话,而这,已经由众人承认的定律,上升为无法证明却永远无法颠覆的公理。
唉,有谁能惨过我?我再次仰天叹息,做一副西施捧心状证明我的所遇非人。
“小伙子,你不舒服吗?”旁边的大爷晃悠悠地过来,看到我捧心的动作后,一副担心的模样。
“没,我没病。大爷,请问您知道单苑妩在哪儿吗?”我咧开僵硬的唇角,向大爷展露出自认为最为亲切、美丽而温和的微笑。
然而,似乎对方并不认同我所采用的形容词的样子——
“呵呵……少年仔……”大爷抽搐着嘴角,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一副打哈哈的状态,“你别那么大火气啊……”
“我,有,像,在,发,火,的,样,子,吗?”我将脸凑向老汉,眯起了眼,一字一顿地说。
“啊……那个……那个……”老汉慌张地摆手,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啊!那个!老汉我耳朵有点中听,没听懂少年仔在说什么……啊!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眼看着老汉以媲美世界短跑冠军的速度消失于我的视线之中,我狠狠地吐了一口气,“少来!你骗鬼啊!都说这个世界是精神世界了,就是我不说话都照样知道我在想什么,还中听咧!”
我挥一挥手,选择忽视那个运动神经超级强悍的老人,转而面对莫无邪,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我真的长得那么可怕吗?真的很像坏人吗?”顿了顿,我回忆起上次损伤我自尊心的惨痛教训,“不许说‘不是很像,是非常非常像’!”
面对我近似于恐吓的表情,莫无邪淡淡地回应了我一抹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看到他的否认,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喃喃自语:“不像就好,不像就好……”
然而,带着浓重笑意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不是很像,也不是非常像,而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比你更像坏人了。”
终于,“啪”一声,我对天发誓,我真的听见我的脑袋中有一根弦,断了——
然后——
伴随着“倒”这个网络表现词在脑海中的实体化,我两腿一软,倒下了。
实在是打探不到消息,莫无邪最终无奈地选择了去找离闲问个清楚。而此时,我们正行进在往离闲家的通路上。
依然记恨着刚刚莫无邪的捉弄,我故意不说话,冷冷地将眼光投向旁边的道路。
柔和的光芒,并不紧挨着的房子,在这里,一切都显得是如此安宁而恬静。面对这样的景致,我有些微微发呆,然而,突然间,一样东西吸引了我——
是房子。古旧的房子。
那是一栋不算很大的四合院,朱色的大门上油漆略微剥落,显得有些沧桑而斑驳。门上贴着的一对门神此时也有一角翘了起来,像是被雨打湿后又被晒干而造成的不平整。屋檐上有着被侵蚀的麒麟花纹,然而原先垂挂下来的铜铃铛却不知道什么缘故,即使有微风徐来也闷声不响。
在房间周围的大地上,铺散着紫色的花朵。那花朵微微的,淡淡的,不招摇不耀眼,却在这样带着古旧气息的天幕下,显得理所当然,似乎是从天地初分起,就静静开放在这儿。
这……简直跟我那日的梦境一模一样……
我听见了自己的下巴砸到脚背上的声音。
“怎么了?”察觉出的我异样,莫无邪问道。
“那……那里是……”我有些结巴,吞了吞口水,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梦见过这里!一模一样!”
“哦?”莫无邪扬眉,声音有些淡。
“是的!绝对是这里!我还梦见追梦也在!”我面向莫无邪,狠狠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莫无邪低下了头,声音竟然有丝不易察觉的黯淡。我呆了一呆,定睛看向他的表情。我发誓,在一瞬间,我看见他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不悦与悲哀。
一定有什么事情,一定……
我如此在心中下了结论。
望着眼前一张温文而儒雅的笑脸,我突然有种张开双腿与肩同宽、两手叉腰作茶壶状、昂首挺胸仰天长笑的冲动——
啊哈哈哈哈哈!我在心中大笑三声。不错!这是我幸灾乐祸的表现,或者称为“变相的报复”也说得通。继我被莫无邪的一句话郁闷了老半天之后,他的克星,也让他处于崩溃的边缘。
眼前的离闲依然是淡淡地、温和地笑着,紫色的眸子柔柔地注视着莫无邪冒火的脸蛋,似乎将对方看作是瑰丽的至宝一样。
这样的眼神以及形容害我顿时一个寒颤——直到现在,我才了解到“恶寒”这个词代表的意思。原来不仅仅寒毛立正、细胞跳舞就叫做“恶寒”,而是,那样的眼神,虽然很变态,却让我感觉到是那样理所当然……难道这终于证明,我也是变态吗?
啊啊啊啊啊!不要啊!
我在心中大吼一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然而,当我发现自己有不良取向时,我真的……很伤心啊……不知道家中的老妈知道我在外面混了几年,竟然混出个这么个邪恶的价值观,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咦?说到老妈,上次那个妇人,是离闲的妈妈吧。她明明有看到儿子的不良表现,为何反而不生气呢?
如此的疑惑让我忘了流泪,只是呆呆地望着离闲。
难道,在灵界,因为是精神体的关系,所以已经将恋爱升级到了柏拉图式了吗?
我如此不负责任地猜测着。而这个时候,莫无邪的忍耐程度也达到了最底线。眼看着黑亮的眸子里燃烧出来熊熊的怒火,离闲轻轻地笑了一声,随手拍了拍莫无邪的脑袋。
“你……”莫无邪咬牙切齿,“让我尽做些幼齿的行为也就算了,凭什么还打我?快说!那个单苑妩究竟在哪里?”
面对莫无邪的怒火,离闲笑得更加温和而轻柔,“那不叫‘打’,那叫‘抚摸’。”
“废话!变态!谁要你摸!”莫无邪捏紧了拳头,眼看着愤怒值飙升向百分之一百,必杀技就要爆发,“快说!那个单苑妩在哪里?”
离闲轻轻地摇了摇头,紫眸注视着莫无邪,温和始终不曾改变,“她不属于下界。”
“啥?”
“啥?”
我和莫无邪同时喊出,既然忘记了所有怒火,大眼瞪小眼。不属于下界,那就是说——
根据莫无邪曾经对我进行的“奇异现象知识普及讲座”中所传授的知识,在上界——也就是我们的世界——中的东西有两种:一是活生生的人,二就是由于强大的怨念、死后不愿意进入幽界而飘荡在上界的幽魂。可是,那个年仅八岁的小女孩,究竟是什么样的怨念让她宁愿独自在上界中排徊呢?
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解释,我挠了挠鸟窝头,片片雪花又扬扬洒洒飘落下来。而此时,离闲看透了我与莫无邪共同的疑惑,继而以他特有的温和声音说道:“不,她还没有死。”
活……活人?
我和莫无邪面面相觑,久不能言。
如果你要寻找一个人,并且他(或者她)是一个活生生的自然人,你会选择怎么做?
是听信居委会办公室中所张贴的“有困难,找警察”的标语,还是自己到处张贴寻人启示?
现在,包括我在内的店堂“三个臭皮匠”,正努力凑合成一个诸葛亮出来。
“警察肯定不会帮我们找的啦,我们又没有正当理由。”我挥了挥手,驳回了莫无邪的提议。
“可是,‘有困难,找警察’不是标语吗?有什么事情打110是常识吧。”莫无邪不甘心地继续辩解,引来追梦以他冰寒的眼眸轻蔑地一瞥,“那然后要怎么向他们解释我们的目的?或是老老实实交代我们非法经营,并且还宣传迷信思想蛊惑人心骗人钱财?”
哇!追梦那根恶毒的舌头果然是高等级的装备。我在心中大为感叹,一边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那……那要怎么办啊……”莫无邪不满地抱怨道,灿烂的笑容此时不复存在,换上了略微苦恼的表情,“就算要登寻人启示,我们也没有具体情况和资料啊。”
“对了!直接跟那个妇人联系不就好了!”我说出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不妥,”追梦瞥了我一眼,缓缓地道,“事情隔了太久,就算告诉了她又如何?找不到的话只是空给了她一个希望,又让她重重地失望罢了。而且……”
追梦的语气带上了些须思考时的深沉,冰寒的语调让人觉得事情好像不那么简单:“你们不觉得奇怪吗?那妇人提起自己的孩子,并不是思念或是其他的感情占了多数,反而是一种责难和痛苦占了上风。这并不符合常理。”
“可是,也有可能是因为她感到自责啊,毕竟孩子没有养大就夭折,她认为自己该负责任才这样的不是吗?”面对追梦的说辞,莫无邪立刻跳出来好心地为那名妇人辩护。
“不过……的确有一点点奇怪……”经追梦那么一说,我也隐约着觉得有些不对头,可是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我挠了挠自己的鸟窝头,在雪花纷纷飘落的时候,一边回忆着那名贵妇人的言行举止:初见她时,只看见眼角边淡淡的皱纹,却比不上眉头的三道痕迹来得浓重,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皱眉头的时间多于微笑的人。略黑的眼圈更是显示出她的情况并非良好。
而面对着莫无邪的笑颜时,贵妇人微微有些失神,在她的神情中,混杂着悲哀与悔恨。紧紧咬住的下唇,似乎是在掩藏着痛苦的冲动。
——上述这一切,都显示着她并不快乐。但如果这些都可以用莫无邪的自责论来做出合理的解释的话,那么当莫无邪询问收件人姓名时,她挣扎的表情就有点不寻常了——
“单……”贵妇人死死咬住了下唇,额头的皱纹越发深刻而清晰。似乎是内心挣扎了一番,好容易她才递上了那个黄色的大气球和一封信,张开了印着深深齿痕的唇,“单苑妩。”
等等!单苑妩?!
苑妩……会不会是“愿无”?
我被自己的推理吓了一大跳。如果真如我猜测,单苑妩的姓名暗含“愿无”,也就是“宁愿没有”的意思的话,是不是代表着……那名贵妇人会乐于见到那孩子的消逝?想到这里,突然间,我的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意——
我将这样的推测告诉了莫无邪和追梦。前者一脸震惊——对于单纯的莫无邪来说,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世界间有如此恶毒的母亲;而追梦,则显得面无表情,像是这样的猜测与推理,他也早已经看出一般。
莫无邪看看我,又看了看追梦,黑亮的眸子里似乎是在询问着“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追梦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带着点淡淡嘲笑口吻道,“那女人不是留了一封信吗?你想知道的就在里面。”“可是……那样不是私拆别人的信件吗?”莫无邪的良心仍然在挣扎。
“拆吧,”这一次我站在了追梦的一边,“如果想可怕一点,说不定还会牵扯到犯罪呢。”
听了我的话,莫无邪打了一个冷战,随即掏出口袋中的信件——
妩儿:
我对不起你。
这十六年来,我一直在忏悔。作为一个母亲,我将自己的罪过发泄在了下一代身上,并且最终犯下了无法挽回的过错。
也许,直到此刻,你依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我想告诉你,我想在你面前忏悔,我想说……我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唯一的孩子。
还记得当年吗?几乎从不曾对你好过的我,那一天却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带你去河边玩……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想的,真的不知道……我并不是一开始就盘算好想要害死你的,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然而,是我,是我在当时一个不留神将球抛入了河中……也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爬在河岸捞球却不加阻拦……也是我……也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你掉下去,却没有任何反应……
原先,我真的没有那些恶毒的念头啊……然而,看见你在河里挣扎的刹那,我却突然想起了你的名字……苑妩,苑妩……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这么一个名字吗?我……我是宁可你从来不曾来到这世界上啊……
小小的你在河里挣扎……而我,却想起了你爸爸那张愤怒的脸……是你,若不是你的出生,他绝对不会离开我的身边,即使我们没有婚姻的约束……可是,你又为什么要跑来这个世界让大人们痛苦呢……可恶……
于是……我……我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挣扎……是我……是我将一个仅仅只有八岁的年幼的孩子带向死亡……而她,还是我的亲生骨肉啊……
妩儿,现在你知道自己有多么无辜了吗?如果,你在泉下有知的话,哪怕是来寻仇,哪怕是来报复,哪怕是来杀我……也一定要再来看我一眼啊……
这十六年来,我每夜的梦中都会出现你小小的身影……初生时的你,真的好丑,好丑……皱巴巴的脸蛋,就像是小猴子那样……然而,这却是我的骨肉……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看着你学着爬……学着走……学着说话……终有一天,我看见你背着书包上学……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静地过下去,就我们两个人过下去……可是,我没料到,那一日竟会突然浮现出最初的愤恨……
妩儿,你怨我吗?怨我就一定来找我,好吗?我等着你来索命……一直等着……
对了,还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的黄色气球吗?记得你最初在街上问我要的时候,却被我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可是现在,我准备了一大屋子的气球在等你……每当懊悔的时候……每当想到你的时候……每当我想自我了断的时候,我就买上一个气球,如今已经满满塞住了整个房间,落上了层层厚厚的灰尘……这次,我先寄过去一个,如果你喜欢,等你来索命的时候,就一并带走吧……我想要看你满足的笑脸,这是我如今唯一的奢愿……你能满足我吗……
等你……等你回来……
后悔的、忏悔的、想你的、爱你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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