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初恋,也是目前为止,唯一谈过的一段恋情。
从反感到了解、忍不住产生怜惜,再到深深爱恋,一点一滴,他所倾注的每一分感情,都货真价实。
可是,他却忘了问,她——是否了解?是否感受得到,他真的很爱她。
一直到后来,分开之后,他常常产生这样的疑问。
徐靖轩将思绪由悠远的记忆中拉回,望向玄关处摆放的雨伞。
赔罪求和的礼物送出去了,很容易讨好的小妹露出笑容,既往不咎。另一项迟了许多年,该给女友的宠爱礼物,仍搁在口袋中,再也送不出去了。
他犹豫了一个晚上,在心中模拟过无数说词,鼓足了勇气,才拿起那把充当借口用的摺叠伞,预备到隔壁按门铃。
但是,他并没有预期会撞见这样的场面——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女方悲愤,男方恼怒,顶着脸上清晰的五指印拂袖而去。
他尴尬地僵在原地,不知该上前安慰好,还是退回屋内,假装没看见。
张宛心回身瞧见他,狼狈地拂拭颊畔泪水。
“呃……妳的伞。”脑袋一片空白,想了一个晚上的台词,没有一句说得出口。
她接过,没多说什么,匆匆开门进屋。
他盯着紧闭的门,良久无法动作。
她跟情人闹意见了吗?那,又是为了什么事?
记忆中,她脸上总是带着笑,他说的话,她只会说好,交往期间几乎不曾起过争执,更别提使用暴力。
她是那种难过会用笑来掩饰,然后自己躲起来哭的个性,对方究竟说了什么,让她如此伤心,连泪都藏不住?
目光再度飘向她所在的方向,神情难掩忧虑。
她——还好吗?
又过了几天,他晚上出门采买日常用品,电梯迟迟等不来,他想起下班的时候好像看见三楼住户要搬进来,大概占用到电梯了。
五楼不算高,他也不以为意,打开安全门走楼梯。
踩下第一阶时,轻不可闻的吸气声飘进耳膜。
他顿住脚步,认出蹲靠在转角的身影,纤弱的肩微微颤动,只有泪水无声自圈起的双臂间流淌。
那种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模样,瞬间揪握住他疼痛的心。
他收住步伐,无声退回安全门的另一端,听着她一声声浅促不稳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也在他心底回荡,一声声,揪扯心扉。
良久、良久。
回到屋内,他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双手却自有意识地行动,等他回过神来,正站在厨房中央,看着烤箱里刚出炉的饼干发呆。
巧克力可以抗忧郁,你不知道吗?
我要吃、我要吃!做给人家吃啦……
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吃几片巧克力饼干。
成效如何?他不晓得,但是她说能抚慰悲伤,吃完后总能见她再度露出清灿笑颜。
他找出密封罐,将所有烤好的饼干放入,带着它按下隔壁的门铃。
来开门的她,双眼仍看得出明显的红肿,他递出饼干罐,再安静返回自己屋内。
张宛心在门口站了十分钟,回到房内,又抱着饼干罐呆怔了十分钟。
最后,她安静地坐在床上,缓慢地打开瓶罐品尝。
这是他做的,隔了十多年,她仍能一口便尝出来。
她咬了一口,又一口。
这饼干,是苦的。
她骗了他,吃巧克力饼干一点也没有办法让心情变好……
流着眼泪,她吃光了所有苦苦的饼干。
在那之后,遇见她时,她脸上又挂回那记他熟悉的浅浅笑容。
“巧克力饼干很好吃,谢谢。”她将空罐子还他时,这么对他说。
“你们……”他迟疑了下。“没事了吧?”
“已经没事了,谢谢你的关心。”她微笑回答他。
和好了吗?那就好。
他可以安心,品尝自身的惆怅,在爱情里,继续孤独。
再隔一天,他下班回来时,半掩的安全门内传出争执声,他停下找钥匙的动作。
她不是说没事了吗?
来不及回避,失控的音量已传进他耳里。
“我是有其他人,那又怎么样?妳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不要拿我跟你比,我没有你那么脏!”
“是吗?”男人哼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二十岁就堕过胎,谁晓得这几年下来妳为多少男人拿过小孩!”
心房一阵重击,徐靖轩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按住心脏的地方,无法发声。至今才知道,有一种痛,是说不出来、也无法形容的。
他步伐僵硬地走上前,推开安全门——
“我本来不想说的,是妳要自取其辱!早就烂到不行了,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男人推开她,她没能站稳脚步,额心撞上楼梯扶手,重重跌坐地面,他不曾回头、不曾关切,与徐靖轩擦身而过,独留下她。
她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像尊石雕,动也不动。
徐靖轩上前,扶起她。
“是不是……错过一次,这辈子就永无翻身之日了?”她好茫然,抬起干涩的眼眸。
这些年下来,类似的话她已经听得够多、承受够多相同的伤害,已经没有眼泪,也哭不出来了。
一瞬间的痛楚,穿透心扉。他收紧臂膀,牢牢地、心痛地抱紧她。她流不出的泪,自他眼眸流淌。
她待在他房里,木然地坐着。
徐靖轩找出医药箱。楼梯扶手突出的部分刮伤了她,幸好伤口不深,他先拭去额上的血迹,再仔细替她消毒、上药、包扎。
“我要回去。”她面无表情地说。
“在这里,妳同样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他不要在这个时候,放她一个人在角落,孤独地流泪。
“我想砸光所有看得见的东西。”
“那妳就砸。”他不会阻止。
“我想揍人。”
“妳可以揍我。”
两行清泪静静滑落。“徐靖轩,你是浑蛋。”
“我是。”他不否认。她是这世上最有资格这么骂他的人,他对她做的,何止是浑蛋而已。
他温柔嗓音的包容,换来她急涌的泪水,她抡拳朝他揍了一记。“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对不起。”他低低道歉。
第一拳挥出去,就再也停不了,她一拳又一拳,落在他肩膀、胸口。“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我多努力想谈好一场恋爱?每一段恋情,都好用心、全心全意对待对方,但是结果呢?从你到最后这一个,谁又真的珍惜过?我只是想要有个男人真心爱我而已,有这么难吗?我自认自律自爱,但是因为我犯过错,所以我活该被背叛、被当成玩玩就好不必认真的女人?!人是不是永远不能犯错?一次年少无知,一辈子就被否定到底……”说到最后,她趴在他肩膀痛哭失声。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好抱歉,宛心……”他抱牢她,一遍遍吻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声歉语。
“有的时候,我真的好恨你……”她哽咽泣喃。
他是她付出得最深最重的一个,到头来,也伤得最深最重,那道伤口,直至今日仍疼痛着,午夜梦回,还会哭着喊他的名字醒来,然后抱着另一边没有他的被子无声哭泣。
年少时,她不懂,为什么那么深地爱一个人,那个人却没有办法同等回报?
三十岁后的她,还是不懂。
她永远只能得到伤害。
伤到最后,连她都自我怀疑,她是不是真的那么差劲?那么不值得爱?否则为什么,男人总是不珍惜她……
她哭了很久,在他怀中一股脑儿地宣泄出积压多年的伤痛与泪水,他始终没放开手,牢牢将她圈抱住,陪着她无声落泪。
那一夜,她在他怀中入睡,而他,一直没有松开环抱着她的双手。
隔日醒来,已看不见她的人。
后来遇上,她笑着对他说:“那天很抱歉,我有些失态。还有,谢谢你。”
“妳——我是说,你们……”
“分手了。”在他无言的凝视下,她笑笑地说:“你放心,又不是第一次失恋,我没事。”
所有失控的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脸上笑容完美得挑不出一丝异样,彷彿真的云淡风轻。
但是他不相信。
她哪一次不是笑着跟他说没事?可是结果呢?她的笑跟面具一样,随时都可以挂上去,他已经被骗过很多次,再也无法被她的笑容安抚。
而后,他每晚都来按她住处的门铃。“去我那里还是妳要让我进去?”
她不只一次告诉他:“我不会想不开,你不用这样守着我。”
“我知道。”他只是不想在她难过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只是想陪着妳。”
“你以为你能陪到什么时候?”
“到妳不再需要。”真的,只要她身边还有位置容纳他,他就不愿走,除非——她不要。
果然……是在赎罪吗?张宛心苦笑。
“我那天说的是气话,你不用放在心上,你没欠我什么。”是她挑男人的眼光出问题,与任何人都无关,他不需要背负什么道义责任。
“那就当是一个普通朋友的陪伴。我租了DVD,还烤了妳喜欢的小饼干,一起过来看?”
他的提议太诱人,于是她向心里的渴望屈服了。她真的怕了一个人挨过看不到尽头的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