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事,只是想确认你平安而已。没事就好了。”
他没应声。
“那场大火——你真的没受伤吧?”
他依然没有回应。
“我、我也很好,谢谢你。”从在医院醒来就再也没见过他,他奋不顾身进去救她,她至少该让他知道自己的状况。
另一头持续静默,她甚至无法确认他是否还在。
以往,他话再少,总会哼应一声,让她知道他有在听、有回应,现在这样……她再也无法接续。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今天幼儿园的点心是杏仁饼干,多做了些,我放在门口,记得出来拿。就这样,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幼儿园那场火并不严重,火势后来也及时扑灭,并没有再延烧开来,只是厨房已经不能用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幼儿园提供的餐点都得找外面的厂商承包,和原来的厨子手艺还是有差,不晓得他吃不吃得惯。
将饼干挂在大门把手上,她朝楼上半掩的落地窗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在她走后,大门开启,湛寒取下纸袋,凝定她离去的方向,敛眸。
当夜,万籁俱寂之时——
一道模糊身影在叶容华床边缓缓凝聚、成形。
他坐在床边,长指抚过她弯弯的眉、眼、鼻、唇,最后轻轻贴在她颊侧,凝视她沈睡的面容良久、良久,片刻也不舍得移目。
而后,倾身在她额际落下轻吻,指尖移至她眉心,闭目凝神,无声唸诀——
另一只手格开了他。“湛寒,你这颗顽石真的是敲不醒耶!”
他蹙眉。又是她——孙旖旎!
“滚开!”
“偏不!”孙旖旎站在床的另一端,与他对瞪。
“这不关妳的事。”
“你干扰天地间的运行,我就要管。”这理由够光明正大了吧?
“消除她对我的记忆,和天地运行、宇宙和平一点关系都没有!”
“哪里没有?她记得你,也许就会爱上你、嫁给你,月老的姻缘簿就不一样了。忘记你,她说不定会孤孤单单,抑郁而终,提早到地府报到,文判的生死簿也会不一样,差了这一段记忆,她的人生就会让司命神为她谱的命盘大逆转呢!”
“强辞夺理!”
“你说什么——”
“小声点,妳想把一屋子人都吵醒?”
“那正好呀,我正好告诉大家,这里有个夜半潜入女子闺房,意图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我没有!”待在叶容华身边二十九年了,要偷香窃玉还等到现在?
“我管你有没有,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了!你不也一样吗?都不用管叶容华的感受,只凭自己的意愿行事,任性地撩拨人家,要来就来、要走就走,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很可恶?这在人类的世界,会被称作薄情郎、负心汉!”
“我、我不是……”他哑然,被指控得一脸狼狈。“这一千多年来,我只看着她、只记得她的温度,要真只凭自身意愿行事,我会抱她,光明正大留在她身边,但是……我不能再伤她第二次了。”
“你现在就不是在伤她吗?她这张脸,是你替她强求来的,因为这张脸,她今生原本的命盘就已经全然改写了,原本她或许可以平平凡凡嫁个不怎么样的老公,过着平平凡凡不怎么样的人生,柴米油盐不怎么样地过完一生,但是现在呢?她找不到一个真心人,就连寇君谦追得一头热,到头来也发现爱的不是她,接着又是你,先是温存多情,然后又翻脸不认人,被你们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弄,她会是什么感受?”一口气说完长长一串,还不忘追加咒骂。“混帐!”
湛寒愕然。“我……没想过……”
原是不愿伤她,却没想到,拒而远之也同样是在伤害她。
“为什么要老记着千年前的承诺?人都死了,也不晓得投几次胎了,不能就当它不存在吗?也许她已经改变主意,不希望你离开她呢?何不换个角度想想,现在的她和你在一起快不快乐?如果她不想忘,你为什么要强迫她忘?或许,你带给她的不会只是伤害而已呀,你不去试怎么知道?”
和他在一起,她快乐吗?湛寒自问。
快乐。他见过她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千年前,她也是这样的,一开始脸上总是带笑,可是后来渐渐地,不再笑了。
他不懂为什么,人类的心思与习性,他已经努力揣摩,还是不懂她在想什么,到最后,她宁愿死,也不想和他在一起。
他闭上眼,心房剧痛。
为什么人类如此难懂?他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地保护她、疼着她,还是不够,她还是怨恨他,要他走。
他很怕,万一她又说了那些他听不懂的话,要求他无法理解的事物,该怎么办?
他始终是异类,再怎么像也成不了人,一旦她知晓,只会厌弃,他遭遇太多例子,也承受过太多这样的对待——
“妳不会懂得,人类对我有多厌恶,那种表情,我不希望在她脸上看到,妳懂吗?”
当一室回复原有的寂静,叶容华悄悄睁开双眼,环视空无一人的房间。
——那种表情,我不希望在她脸上看到,妳懂吗?
他是因为这样,才不愿靠近她的吗?
怕他的身分吓坏她?
如果他可以除去她对他的记忆,那么能做一次,就能做第二次,再来个第三次也就更不意外了。
一直以来,记忆里总有些许模糊的地方。她记得年幼时每当生病,总会有一只凉凉的手覆在她额上,带来些许沁凉,很舒服,一会儿便不难受了。然后她会眷恋地靠过去,缠抱着不放,才能安心入睡。
她一直以为那是妈妈,后来年纪愈大,知道不会是父母,却还是怎么也记不起那个人的容貌、身分。
爷爷生病的那段时间,偶尔讲些她听不懂的话,也提过她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那个人一直在守护她,婴儿时期,每当她一哭,就会有人心疼不舍地抱起她慰哄,直到她再一次安适沈睡,比父母更怜惜她。
如今想来,并不是爷爷胡言乱语,那人是湛寒,她的大灾小劫,一直有他担待着,保她一生顺遂。
他为她做了这么多,却从不让她知晓,甚至连记忆都不留。
“不会的,湛寒……”她浅浅低语。一个会那样为她的人,她怎么会怕、怎么会逃离?
如果她保证,对他永远不会产生那样的情绪,他是不是愿意留在她身边?
回应她的,只有浅浅扬动,随风飞舞的丝质窗帘。
隔天,同样的时间,下班之后,她再次按下65号门铃。
他没有回应,但她并不死心。
“湛寒,我知道你在,开门,我有话跟你说!”她退开两步,抬头朝着他房间的落地窗扬声喊道。
湛寒没出来,反倒喊出了左邻及右舍。
容华,你跟冰块几时走那么近的?
左邻——63号周晓意开窗,高举的白板上写了这几个字,顺道好奇观望。以前不是吃了闭门羹就会乖乖走人吗?
右舍——66号大门打开,孙旖旎嗑着开心果,替她回答。“晓意,亏妳还会读心,连我们梦里村第一美人的心事都读不出来。”
可是湛寒不理她呀!
“人家冷血动物嘛,难以消受美人恩。”
左一句右一句,总算把房内的湛寒给逼了出来,以免她更难堪。
看见开门的湛寒,她浅浅扬笑,一点也不介意他冷漠至极的表情。
“妳——别再来了。”
她只是笑,递出今天的小点心。“我送饼干来,今天是枫糖千层酥喔!”
他没接过,连看一眼也没有。“不必麻烦了,我不需要。”
可她还是拉起他的手,将纸袋放进他手里。“拿着,这是多出来的,一点也不麻烦,你如果不要,就丢了吧!”
说完,她笑笑地转身,没多作纠缠。
“对了——”想起什么,她停步,回头补上一句。“在你放弃抹除我的记忆以前,我不会睡觉。”
换言之,他再也没机会。
闻言,他狠瞪向一旁悠闲看戏的孙旖旎。
“咳、咳咳!”孙旖旎被入口的开心果噎着,一边呛咳、一面猛摇头摆手。她没说呀!她原本也是想和他长期抗战的,别用目光杀她啦——
“不是孙小姐说的,你不用怪她。”
朝井底丢石头的人,挑起一圈圈涟漪后,不负责任地走人,留下湛寒与孙旖旎面面相觑——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